三日前,夜未央。
雾岭西侧,古栈道蜿蜒盘旋,依崖而建,曲折陡峭,松柏苍黑,山风呼啸如鬼泣。
这是通往西境的唯一捷径,也是林氏势力最后一条稳定的粮草补给线。
正是凭借这道通道,林娘娘才能暗中调动西境屯粮,源源不断地运抵雾岭,缓解林家前线军需紧张的燃眉之急。
在林庆的布防中,这条古栈道,是他图存续命的最后气脉。
此刻,一支打着“黑石驿号”旗号的货商车队,正沿着栈道缓缓而行。
车轮碾石,声若蛇行,灯火摇曳,草帘下压着满载的货箱,夜雾笼罩其上,显得愈发诡异低沉。
走在队首的,是一名穿着破旧商袍的中年汉子,肩上披着灰毛披风,嘴角叼着根草,灯笼晃动间露出一道狰狞刀疤——刀疤洛。
他像是随时会朝你笑,也随时能朝你下刀。
他手持灯笼,眯眼走在最前,步履从容,时不时还转身向后高喊一句:
“挑好灯,别抖!这雾岭山风,最能卷灰,弄脏了货色,看你们怎么应付关口。”
他话音落下,一旁车队中传来一声闷哼。
张溯皱着眉头,压低嗓子:“用得着这么入戏吗?”
刀疤洛回头嘿嘿一笑:“入戏?张大人,咱这不叫入戏,叫——演得敬业。要想骗过林家那些狗眼,演技得像真的。你身为林家的人,你比我更明白吧。”
话音一转,他弯腰自车篓内抽出一页“货单”,上面墨迹未干,笔势龙蛇。
连酒壶形状、泥封刻印、帐房签章都一模一样。
“林家驿馆常用品,茶盏、酒缸、香裘、腊酱、粉墨、灯油……我连‘后院私账’的那行字都照抄了。”
他眨眨眼,“识货的,一眼就懂;不识货的,装傻也罢。”
车厢中,一道清冷女音传来,带着微不可察的烦意:
“演得好,但——不要演的太过了。”
说话的是慕容冰。
她靠坐在车壁一隅,暗紫斗篷裹身,火光映得她半边侧脸苍白如瓷,指间一枚铜针,正缓缓转动,沾着紫黑粉末,在铜灯下泛起一圈诡光。
她面上依旧平静,像是对一切早已无感,但那一瞬,她的视线却轻轻掠向远方。
那里,是铁浮城的方向。
风从山谷吹来,卷着血与火的气息,仿佛跨越千里刺入她心中某处。
她垂眸,声音仍冷,却掺了一缕疲惫后的厌倦:“我们要尽快将这边的事情搞定,尽快去接应萧王。我对铁浮城的事,始终放不下心。”
张溯看一眼那粉末,瞳孔一缩,嗓子发干:“那是……什么玩意?”
慕容冰眼皮微抬,语气依旧平静:“晋南催寐粉,五息入血,百息困神。”
她顿了顿,补充道:“身为怪医的唯一传人,没点毒药也说不过去。”
张溯皱眉不语,默默把身子往外挪了半寸,他没想到久负盛名的医仙——慕容冰,竟然下毒也这么厉害。
刀疤洛却一脸兴奋,轻轻搓手:“慕容姑娘,这毒药你到时候给我备点。我们马帮的兄弟太需要这玩意了。”
——
说话间,古驿站的驿关到了。
两盏昏黄油灯摇曳在门楼之上,守关的两个兵正靠在墙边打瞌睡,一人嘴角挂着油渍,一人斜抱着破蒲扇,显然刚喝过。
刀疤洛从容不迫地前行,笑着将货单双手递上,恭敬开口:“诸位辛苦,咱是黑石驿号送秋货的,前几天从锦溪出发,前往西境做生意。一路风霜赶来。劳您通行个印,咱就不打扰歇息了。”
那守兵掂了掂货单,眼睛眯成一条缝,忽然皱眉:“这印……不对吧?林家酒缸向来用火漆封印,这张单子上的,是墨漆。”
张溯心头微跳,面上却赔笑:“印是锦溪那边盖的,咱出门急,而且现在大军围山,进来可不容易。要不是贪图路近,我们都不过来。刚翻山雨一冲,怕是糊了点。”
那守兵没接话,而是忽然走向车后,一掌拍在最近一只货箱上——“咚。”
闷声传来,他皱眉道:“这酒缸……怎么这么轻?你们装的不是货,是水吧?”
车内气氛顿时凝滞。
张溯刚要开口,刀疤洛已抢前一步,满脸不屑,阴声冷笑:“你小子酒缸都没砸过人吧?”
他猛地抓起身旁一只小酒坛,“砰”地砸在一块石板上——酒水四溅,石板却出现一小滩白痕。
“这不是酒,是‘火酿沉香’,”他眯眼盯着守兵,“能烧人,能熏伤,能炸。”
“你想试试?”
那守兵面色一变,下意识后退半步,却又强撑道:“你说什么就是……真是货,那也得翻翻。林上将近来盯得紧,走错一单,我脑袋可保不住。”
他正欲弯腰开箱,手才碰到箱沿,就听见“嗖”的一声!
一道细不可闻的破空声袭来——
“唔……”
那守兵脸色一变,伸手挠脖,身子晃了晃,忽然跌坐在地,靠着货箱开始打鼾。
张溯看向慕容冰,只见她指尖那枚铜针已悄然收回,神情仍是冷淡。
“晋南催寐粉。”她淡声开口,“五息入血,百息困神,梦里你还是通了关。”
另一守兵见状惊呼,刚要后退,被张溯一把扶住:“哎哟,兄弟你也别急,喝口酒,咱替你兄弟签个章就走。”
他一边塞壶,一边从袖中摸出早已伪好的“关印副本”,印章盖下,按得极正。
守兵还未来得及反应,已“咕咚”一口灌下。
“好酒……”话音未落,脑袋一歪,倒在椅上沉沉睡去。
刀疤洛低声骂了一句:“娘的,要不是演技好,差点真给他们翻了箱。”
张溯轻轻抖了抖袖子,淡笑:“林家现在,是个酒鬼都能当守将。怕什么。”
——
夜风吹过驿道。
马车缓行而过,轮下碾过的是厚厚的松针与零碎烂银。
刀疤洛看着沉睡中的守兵与那一箱箱真假难辨的“物资”,忍不住低声:
“林家……也不过如此?”
张溯摇头,正色道:
“这不是‘不过如此’。”
“是从上到下,都烂了。”
他抬手指向远处高楼顶端。
夜风凛冽,那面林家旌旗在风中翻卷,一角早已裂开,被风撕得挂在旗杆上,像挂在刑架上的尸布。
“你以为它还在飘?”
他低声开口,眼中浮现一丝讥诮,“它早就——吊死在风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