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升乡寨。
寨门大开,刘能奇率领陈石头、李来亨、于寿阳、张四猛等将领,亲自在寨门前迎接。
当刘文煌、魏成凤、王鹏等石含山首领一行人马出现在视线中时,即便是见惯了军阵的南路军将领,也不禁暗暗点头。
石含山的人马虽装备简陋,但行列整齐,步履沉稳,眼神中带着一股长期在山野中磨砺出的彪悍之气,显然并非乌合之众。
而让魏成凤等人瞠目结舌的,是进入寨门后看到的景象,校场上并非为了迎接他们而特意安排的仪仗,而是日常的骑兵操练,约五十名骑兵肃立校场人马皆静,只有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准备上马”
随着带队都尉一声令下,所有骑兵动作划一的骑上马匹,那统一的半身扎甲、闪着寒光的铁尖盔,以及战马两侧的装备,构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魏成凤几乎要流下口水,他拉着王鹏的胳膊,指着骑兵们低声道:“老王你快看!长枪、马刀、三眼铳、角弓……他娘的,这一个人就能打出四种花样!这要是冲起来,谁能挡得住?”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校场上号角响起骑兵们瞬间动了起来,先是策马小跑逐渐加速最终形成冲锋阵型,长达一丈有余的长枪齐齐放平,枪尖闪烁着寒光,对着前方的草人靶阵发起了集群冲击,刹那间,草屑纷飞,木制的靶子被巨大的冲击力撕得粉碎。
冲锋过后,骑兵们迅速散开,绕场奔驰,同时摘下了角弓,只听“嘣嘣”弦响,数十支箭矢射出,大部分精准地命中三十步外的箭靶。
这还没完,带队都尉一声令下,部分骑兵动作娴熟地取下一旁的三眼铳,对着另一侧模拟的敌方阵列进行了三轮急促的齐射,硝烟弥漫,声势骇人。
最后骑兵们抽出雪亮的马刀,进行近战劈砍演练,刀光闪烁吼声震天。
魏成凤看得如痴如醉,直到演练结束骑兵们收队离去,他还久久不愿收回目光,喃喃道:“这才是打仗……咱们以前那叫啥?拎着柴刀打群架啊!”
王鹏低声道:“魏哥,看来这次咱们是真找对人了,光是这几十个骑兵怕是就能冲垮咱们一个寨子的防守。”
刘文煌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既震撼,又充满了期待,这支军队展现出的不仅仅是精良的装备,更是严明的纪律、娴熟的战术配合,这与他理想中能“铲平”天下的军队形象隐隐重合。
接风宴设在升乡寨刘能奇的指挥部。
当刘文煌等人看到那满满一桌色香味俱全的淮扬菜时,又是一阵惊叹。他们久居山中,虽不至于饿肚子,但何曾见过如此精致的菜肴?
刘能奇笑着介绍:“诸位兄弟不必客气,这些都是咱们寨子里新来的淮扬厨子捣鼓的,这是大煮干丝,汤头是用鱼骨和老母鸡吊的;这是松鼠鳜鱼,咱们龙江的鳜鱼肥美;这是清炖蟹粉狮子头,肉嫩汤鲜;这是软兜长鱼,咱们这儿的鳝鱼也是一绝……大家放开了吃,放开了喝!”
酒是本地有名的堆花米酒入口绵甜后劲却不小,几轮推杯换盏下来,席间气氛愈发融洽,魏成凤等人起初还有些拘谨,但在美味佳肴和醇香米酒的催化下,也逐渐放开了,纷纷大快朵颐,赞不绝口。
酒至半酣,刘文煌觉得时机已到,他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原本喧闹的宴席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刘能奇也正色道:“刘大当家有话请讲,今日在座的都是自家兄弟,但说无妨。”
刘文煌站起身,目光扫过南路军众将,最后落在刘能奇脸上,神情庄重而诚恳:“权将军,诸位将军,承蒙不弃邀我石含山兄弟共谋大事,既然决心联合有些肺腑之言,我刘文煌必须坦言相告,也让诸位知晓,我等究竟是为何而战,心中所奉何道。”
“我刘文煌,少时家贫被迫卖身与泰和县周氏为奴,那些年睡的是牛棚猪圈旁边,吃的是主家残羹剩饭,动辄被打骂毫无尊严可言。”
“我亲眼见过跟主家数十年的老仆因病被弃如敝履,见过丫鬟因小事被活活打死,见过佃户因交不起租子被逼得卖儿鬻女……这主仆贵贱之分,贫富悬殊之害,如同烙印刻在我骨子里!”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仿佛回到了那不堪回首的岁月,席间鸦雀无声连最好动的魏成凤也屏住了呼吸。
“后来,我杀了那欺压我最甚的管家,逃入这石含山,但我并非只为求活,我一直在想,这世道为何如此不公?难道人生来就有贵贱之分?难道穷苦人就活该世代为奴,永无出头之日?”
“直到我听闻了‘铲平王’的故事!才知道,古往今来早有无数英雄豪杰,与我等同感,并为之奋起抗争!”
他详细讲述了那段尘封的历史,声音愈发激昂:
“洪武十四年,广东!有义士首举‘铲平王’大旗,聚众数万,要铲平这吃人的世道!虽遭南雄侯赵庸血腥镇压,八千八百义士血染大地,连首领名姓都被官府抹去,但‘铲平’二字,像火种一样深埋人心!”
“正统十三年,福建沙县!好汉邓茂七,亦是佃户出身,因不堪地主‘冬牲’、‘送租’等盘剥振臂一呼,自称‘铲平王’!义旗所指百姓景从,数月间连下四十三县,聚民五十余万!设官立制开仓放粮,那是何等气魄!虽最终因叛徒出卖,中了官军埋伏慷慨就义,然其‘铲主仆、贵贱、贫富而平之’的呐喊,至今仍在闽赣大地回响!”
“其后,湖广、贵州,乃至弘治年间,皆有英雄前仆后继,高呼‘铲平’之号!他们要建立的,不是一家一姓的王朝,而是一个人人生而平等,无主仆之分,无贵贱之别,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人人有饭吃、有衣穿的清平世界!”
“我刘文煌收纳逃奴、棚户,占据这石含山,开垦田地,自保求生,便是想效仿先辈,为这赣西乃至天下所有被压迫、被奴役的苦哈哈们,寻一条真正的活路,争一口堂堂正正的气!这便是我刘文煌和石含山数千弟兄信奉的道!”
他长吁一口气,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复杂:“不瞒诸位,有时看着山中渐渐有了积蓄弟兄们勉强饿不死,我便……我便少了些当初揭竿而起、不顾一切的锐气,多了些守成保业的私心,害怕一旦举动过大引来官军围剿,这好不容易攒下的家当,这数万依赖我们的百姓,便会毁于一旦……这,亦是刘某之愧!”
这一番长篇大论震撼了在场的不少人,陈石头、张四猛等出身贫苦的将领,听得眼眶发热感同身受,李来亨、于寿阳等心思缜密者则对刘文煌肃然起敬,没想到这个看似粗豪的山寨首领,胸中竟藏着如此深刻的忧患和清晰的思想脉络。
刘能奇缓缓站起身,他端起自己面前的酒碗,没有立刻喝,而是目光灼灼地看着刘文煌沉声道:“刘大当家!这一番话,振聋发聩!这碗酒,我刘能奇敬你!敬你胸中不灭的‘铲平’之志!敬历代为这平等之世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先辈!也敬你刘大当家,身处山林,心系天下穷苦人的赤子之心!”
他仰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随即啪一声将碗顿在桌上:“我们义军起于陕西边陲,最初或许只为不甘饿死求一条活路,但转战中原南下江右所见所闻朱明官府之腐朽,士绅豪强之贪婪,百姓生活之凄惨,早已让我等明白,这世道非变不可!”
“不铲平这些魑魅魍魉,天下永无宁日!大当家所求亦是我刘能奇和数千南路军将士心中所想,梦中所求!”
“然而大当家及历代铲平王前辈之败,败在何处?非志不坚,非力不勇!而是根基不稳后继乏力,官军势大可以败五次、十次,我等义军往往一次大败,可能数年时间都难以复起甚至被剿灭,我随义父转战六七年所见太多了,别看义军到现在势头越来越大,但崇祯初年的不少掌盘坟头草都两丈高了。”
“我们从河南数千里转战,才找到赣西这片可暂歇之地,为何我们不去攻打府县?为何我们要在此屯田、烧瓷、经商?为何我们要与那王巡检虚与委蛇?所为者,正是要打造一个坚实的根基!一个能让我们进可攻、退可守,能让我们败而不亡的根基。
李来亨适时接过话茬:“权将军所言极是,铲平之志当为我两家联合之最高纲领亦是凝聚人心之旗帜,要实现此宏愿,需有策略分步骤,当前我们实力尚弱江西官军虽不堪,但若引得朝廷调集各省兵马会剿,我等也不太好过。”
他分析道:“所以眼下之要务,暂时不与官府全面开战,是要完成下面这两点,其一,精诚联合整合双方兵力,统一号令严格操练,使我联军战力倍增。”
“其二,大力发展生产,稳固升乡、砻头、石含山这三处根基,确保粮饷自给,军械有所出。”
“其三,肃清周边为富不仁、与官府勾结紧密之豪强土霸既获取资财又赢得民心,更扫清外围威胁。”
“其四,可将铲平王的思想,编成歌谣、故事,暗中在赣西乃至更远地方的奴仆、佃户、矿工、棚户中传播,让更多穷人知道我们的主张心向我们,如此根基日固,力量日增,到时候便可挥师出击全据江西,同湖广的大帅东西呼应。”
刘文煌听着刘能奇和李来亨的话,最后一些疑虑也消散了,对着两人说道:“权将军和制将军真是深谋远虑,句句说到了我心坎里!确是此理!空有壮志而无根基,不过是昙花一现徒留悲歌,先前是刘某眼界狭隘,只看到山中这一亩三分地了!”
他端起自己的酒碗,对刘能奇也对所有在座的人大声道:“从今往后,我石含山上下唯权将军马首是瞻,咱们就按这个方略来!先扎稳脚跟,练强兵马,积攒钱粮,把这赣西,变成咱们事业的起家之地!”
“干!”刘能奇再次举碗。
“干!”
这一次所有人的声音汇聚成一股磅礴的力量,理想找到了现实的路径,力量注入了灵魂的方向。
接下来的具体商议,便在这样高度共识的氛围下展开,刘能奇任命刘文煌为威武将军;关于军队初步整编保留石含营编制由克营南路军这边派一些经验丰富的老兵训练他们,关于钱粮物资统一管理,设立联合辎重营,双方一起管理互相监督,这样可以最大程度避免贪腐,当然这只是初步计划,具体细节以后再慢慢敲定
宴席散去时已是星斗满天,刘文煌站在升乡寨的寨墙上,望着山下隐约的灯火和远处莽莽的群山,只觉得胸中块垒尽去,一股久违的豪情与希望充盈了他的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