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三年二月,陕北清涧县解家沟。
赵胜裹紧棉袍,踏着积雪往石油寺走去。他身形瘦削,背后竹篓里装着翻烂的圣人之书,随着步伐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赵相公又来借灯啊?\"寺门口扫雪的小沙弥撇撇嘴,\"慧明方丈说了,今冬灯油贵得很,赵相公天天来借灯光看书,不成体统啊。\"
赵胜也不辩解,从袖中摸出十文铜钱——那是妻子天天织布到三更才攒下的。
小沙弥接过钱掂了掂,不情不愿地让开道:\"酉时后再去,方丈要做法事。\"
石油寺正殿长明灯前,赵胜熟练地寻了个背风角落。灯焰被穿堂风吹得忽明忽暗,在他青白的面孔上投下摇曳的影子。他翻开《中庸》,冻僵的手指在书页上留下淡淡水痕。
远处传来木鱼声,混着僧人晚课的诵经声。借着诵经的声音,赵胜开始今天的学习。
赵胜今年三十,祖上留下了一些薄产。赵胜之母赵王氏知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想改变赵家以后的日子只能考科举当官。
他还有两个兄长。从小他们母亲培养他们读书,只有赵胜能读得进去,所以后面索性成了两个兄长耕作家里的七八十亩土地来养活赵胜脱产考科举。
不过赵胜也算争气,二十一岁那年考上了秀才,接下来就一直在准备考举人。只要有了举人功名,赵家就踏进了官绅阶级。
可能是赵胜学问不足,也有可能是其它原因,一连考了四次都落榜了。赵家祖传有八十亩地,如果全家一起侍弄这些田地吃饱应当不难。但是赵母一心想让赵胜考上举人或者进士,所以宁肯卖掉祖传的土地,也要继续让赵胜读书。
到了现在,赵家还有四十亩土地。虽说穷文富武,但一家十几口靠这些土地生活根本不够。他的兄长还得上山打柴,进县城找活,挣来的一些银钱全被他母亲贴给赵胜了。他妻子日夜织布纺纱,就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想。
想到这些,赵胜突然更加努力地攻读。他想起离家时妻子浮肿的眼睑——她连续很多天为了织布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今早穿针时手抖得厉害。
直到丑时,已经学了三个时辰了。赵胜揉了揉自己那已经酸胀的眼睛,打算回家休息了。
赵胜摸黑回到家,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见自己相公回来了,李氏立马点起了油灯——平时自己是一点都舍不得用的。
\"回来了?\"李氏从陶罐里端出半碗菜粥,\"娘和小荷都睡下了,给你留的。\"
粥里飘着几片苦菜叶,稀得能照见人影。赵胜突然抓住妻子龟裂的手:\"等中了举,我给你打银镯子。\"李氏抽回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净说傻话,快趁热吃。\"
里屋传来咳嗽声。赵胜轻手轻脚进去,看见母亲赵王氏在炕上蜷成虾米。五岁的小荷睡在祖母怀里,小手紧紧攥着祖母的衣角。窗纸破洞处漏进的夜风,正照在孩子凹陷的脸颊上。
看到已经苦成这样的妻女,赵胜暗暗发誓自己一定要认真攻读,下次乡试一定高中。
睡了不到三个时辰,卯时天刚刚亮赵胜就起来了。用冷水让自己清醒了一下,喝完李氏准备的稀粥后,赵胜又开始拿起了书开始刻苦用功。
而他的两个兄长终于忍不住,开始冲到赵胜的屋内指责他。俗话说长兄为父,哪有兄长年复一年的供养弟弟。赵胜住着家里最好的房子,每天午时还能吃上杂粮馒头,而自己一家三口不知几年没吃过带白面的食物了。
这两人今天一定要赵胜给个说法,到底他还要拖累家里多久。赵胜知道对不起两个兄长一家,只是一直默默低着头不说话。
在院子外面忙碌的赵母听到吵闹声,走过来一看是自己的两个大儿在责骂赵胜,上前就是一人一个巴掌。赵胜见此慌忙拉住了他母亲。
结果二儿子不干了,闹着说道:\"从小母亲你偏袒弟弟我和大哥不说啥,这兄弟都三十多了还要我们养着,看看我们一家三口都成什么样了。\"
听到这里,赵胜当即给两个兄长跪下,请求他们再忍耐一年。明年乡试他再考不上,到时候做牛做马补偿两位兄长。
毕竟血脉相连,自己弟弟已经这么说了,他们一扭头直接走了,这事也就算过去了。
就这样日子又过了一个月。赵胜又像平常一样来到石油寺夜读。寺庙朱漆大门半掩着,赵胜跺掉草鞋上的泥,刚要迈步,就听见慧明方丈沙哑的嗓音从偏殿飘出来:
\"...那赵秀才夜夜在寺庙内读书,老衲看他身影就像那黄巢一样。当初黄巢也是这样行事,保不齐他就是第二个黄巢。\"
赵胜的脚步骤然凝固。透过窗棂,他看见慧明正与一个穿皂靴的人对坐,案几上摆着个鼓囊囊的包袱。
那陌生人压低声音:\"方丈放心,如果是真的,知县自有计较。只是做事还需证据,可不能凭空污人清白啊。\"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慧明从袖中掏出一卷纸,\"这是贫僧从他常坐的蒲团下找到的,上面写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如今我大明圣天子在位,他却写杜拾遗的这些诗暗讽,这不是将我大明比作安史之乱后江河日下的大唐,将圣天子比作那昏庸的唐玄宗吗?\"
县城主簿听后,暗暗想到这秃驴可比我们会定罪啊,一首杜拾遗的诗就能当成反贼。不过抓反贼可是不小的功劳,他可不会站出来反驳,做成铁案对谁都有好处。
赵胜听后书也不想读了,匆匆忙忙赶回家。
回家路上,赵胜的步子比往常急。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灶台飘出的蒸汽立刻糊住了他的眼睛。母亲赵王氏正用枯树枝般的手搅动锅里的糊糊,见他回来,忙从灶膛里扒出个烤馍:\"趁热吃,特意给你留的。\"
\"爹!\"小荷从里屋蹦出来,小手里攥着把蔫黄的野花,\"庙后山开的,给爹插在笔筒里!\"孩子的手腕细得能看见淡青的血管,却笑得像捡了宝。赵胜突然鼻子发酸——去年这时候,小荷还能在院里追母鸡玩呢,现在母鸡也为了给自己补身子杀了吃肉了。
夜深人静时,赵胜把这事说与妻子李氏听。月光透过破窗纸,在妻子憔悴的脸上画出斑驳的银纹。\"要不...别去寺里了?\"李氏咬着唇,\"我多接些绣活,给你攒灯油钱...\"
赵胜摇头。炕桌上的油灯芯已经捻到最小,火苗如豆,照着他的《孟子》。忽然窗外传来\"咔嚓\"一声轻响,像是有人踩断了枯枝。李氏刚要起身,被他一把按住——月光投在窗纸上的人影,分明是僧人的秃头轮廓。
转眼到了月中,石油寺对外施粥,赵家几人天不亮就去排队。轮到他们时,慧明突然将粥勺一收:\"赵施主,听闻令爱前日偷了佛前供果?\"
小荷吓得直往祖母身后躲,赵王氏连忙赔笑:\"方丈明鉴,孩子只是摸了下供盘...\"
\"摸?\"慧明冷笑,突然从袖中抖出个干瘪的苹果,\"这是在你们家炕席下找到的。这事怎么说?粥是绝对不会给你的。\"
事情急转直下,三日后赵胜正在院中劈柴,突然冲进一队衙役。为首的举着着一张状纸:\"赵胜!有人告你题反诗!\"展开的宣纸上,\"敢笑黄巢不丈夫\"七个大字刺得他眼前发黑——这字迹竟与他的有八分像!
\"冤枉啊!\"赵王氏扑上去抱住衙役的腿,\"我儿日日苦读圣贤书...\"话未说完就被一脚踹开。李氏抱着小荷缩在墙角,孩子的哭声像钝刀割着赵胜的耳膜。
县衙大牢里,赵胜透过小窗看见月亮圆了又缺。知县提审他时,案头赫然摆着一本《武经总要》的抄本,书页间夹着张纸条:\"十八子当主神器\"。师爷阴笑着举起供状:\"石油寺三个僧人都画押了,说你常说要效仿黄巢夜读兵书,这《武经总要》常常研读。\"
惊堂木拍响时,赵胜听见门外传来妻子的哭喊。紧接着是师爷凑到知县耳边说的话。一切他都明白了。可是为什么这个秃驴一定要置他于死地?不就是借用油灯读了书吗?寺庙的油他不用难道就不烧了吗?
当戴着枷锁被押出县衙时,赵胜看见妻子被两个差役拖着往相反方向走。李氏的衣襟撕开大半,发间还插着他去年送的木簪。\"相公!\"她突然挣出一声凄厉的喊叫,\"娘她...\"后面的话被衙役的巴掌打断,女儿小荷也不知去向。
崇祯三年四月一个夜晚,赵胜挣断绳索逃出大牢。他拖着一身伤爬回老宅,只见焦黑的房梁斜插在废墟里, 村里一个青年偷偷告诉他:那日他刚被押走,县衙就来抓反贼家属。赵王氏护着孙女不让拖走,被马鞭抽得撞死在磨盘上。李氏被绑走时,怀里还死死攥着烧焦的《孟子》残页。
而赵胜大哥二哥一家人也被抓进了监狱,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这是...在您家灶膛找到的,青年塞给他一个布包。油纸里包着半块没烧完的月饼——去年中秋剩的,李氏一直舍不得吃。赵胜跪在废墟里,雨水混着血水在月饼上冲出淡红的沟壑。
半月后,延水河畔的乱葬岗新添了三座矮坟。碑是块粗砺的砂岩,上面用柴刀刻着\"慈母赵王氏\"、\"爱妻赵李氏\"、\"女小荷\"。
赵胜跪在地上痛哭,一切委屈都化做泪水流到了土地上。
\"点灯子!官军搜过来了!\"草丛里钻出十来个蓬头垢面的汉子。为首的黑脸汉子递来一把豁口的柴刀:\"大哥,石油寺的秃驴带着衙役正往这边来。\"
赵胜——现在该叫点灯子了——摸向怀中。那里除了半块月饼,还有本烧焦边的《孟子》。河面突然泛起红光,原来是上游漂来数盏河灯,映得水面如同血池。他想起最后一次在石油寺读书时,长明灯里新添的灯油。
\"诸位。\"他沙哑的声音惊飞了坟头的乌鸦,\"可知这石油寺的灯油,为何比别处亮?\"众人面面相觑时,他缓缓道:\"因为里面掺了人油。\"
山脚下火把已连成火龙。点灯子将手指向石油寺方向:\"明日我们便去问问慧明方丈,我娘的血、我全家的血可够他点一盏长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