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春将一缕汗湿的发丝捋到耳后,环顾着还未填满的新屋,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陈嫂不在身边,细碎的事情只能她亲自上手。
缺的零碎永远买不完,家电约了师傅,一等就是大半日。
华知凡的电话就是在她对着一堆刚拆开的纸箱发愁时打进来的。
那头的人声线还有些不自然。
苏慕春的手空不出来,只好用肩膀夹住手提听电话。
“你到红港了?”
“嗯,刚到。”
她直接求救:“那你现在有空吗?若方便,过来帮个忙。”
那边随即应道:“地址告诉我。”
果然,再汹涌的过往也敌不过眼下的琐碎。
华知凡到新屋时,苏慕春忙到额上渗着汗,脸颊也发红,看到他,眼睛都亮了。
不等他反应,她已经从牛仔裤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不由分说塞进他手里。
“喏,这个系大门钥匙。”
她又指了指客厅角落一个还没拆封的大箱子。
“等下三点会有个工人来装洗衣机,你就帮我盯一下就好,我赶着去医院陪敏敏,她今天要做手术。”
话刚说完,她已经抓起沙发上的包,一阵风似的出了门。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
华知凡站在客厅中央,抬眼打量这处新屋。
确实比那间旧楼宽敞明亮许多,小三房的格局,朝向也好,大片阳光从落地玻璃窗洒进来,照得一室通透。
只是客厅中央的布艺沙发、茶几还包着塑料膜。
墙角堆着几个半人高的纸皮箱,上面用笔写着“厨房”、“衣物”、“杂项”。
餐桌倒是摆好了,但只有两张椅子,另外两张还靠在墙边,没拆包装。
窗帘只挂了一半,另一半的布料还搭在铝合金梯子上,旁边散落着挂钩和螺丝。
华知凡将钥匙揣进口袋,开始在屋里踱步,目光仔细扫过每一个角落。
随即,他将袖扣解开,卷起袖子……
*
苏慕春卡着时间赶到圣德。
为了手术方便,敏敏一头乌黑柔软的头发被剃短。
苏慕春走到床边,对敏敏比划着手语。
【敏敏,等一下做手术不用害怕,医生会给你打麻药的,睡一觉就好了,一点都不会疼。】
敏敏看着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小手也认真比划。
【姐姐,我不怕。】
人工耳蜗技术在红港还不成熟,但仍属于金字塔尖的医疗手段。
公立医院缺乏这类资源,因此,全港上下,只有圣德这样的顶尖私立医院,才有能力开展耳蜗植入手术。
万幸的是,敏敏虽然被诊断为极重度耳聋,却并非内耳严重畸形的那一类患者。
这意味着,她术后出现面神经损伤、脑脊液漏等严重并发症的风险极低。
可尽管如此,手术也需精确操作电极植入位置,这极度依赖主刀医生丰富的耳显微外科经验。
丁嘉朗为敏敏寻来的主刀医生,恰恰是这方面的权威。
这时,有护士进来接敏敏进手术室。
“苏小姐,请放心,敏敏的情况我们已经充分评估过了,手术时间会比较长,你可以在家属休息室那边先休息一下,有任何情况,我们会第一时间出来跟您沟通的。”
她目送着医护将敏敏连同病床一起缓缓推出病房,朝着手术室的方向而去。
随后,她在护士的指引下,来到了家属休息室。
这里离手术室极近,可以第一时间知晓手术情况。
开始有护士端茶水进来,很快便出去。
没多久,又有人进来。
苏慕春抬头看了眼,随即放下水杯,打了声招呼:“曾叔。”
曾祥对她依旧恭敬有加。
“苏小姐,我是特地来找您的。”
“圣德医院的睡眠科在全港也是数一数二的。”
“所以,我自作主张帮苏小姐请了号,现在过去时间刚刚好,可以直接见医生。”
很意外曾祥作这样的安排。
她敛睫淡声:是他的意思吗?
曾祥依旧维持着俯身动作。
“苏小姐,是谁的意思并不重要。”
“您能把身体调理好,解决掉困扰您许久的问题。”
“这才是最重要的。”
苏慕春有一瞬恍惚。
清醒回归后,她点了点头:“好,那麻烦曾叔了。”
*
睡眠科的会诊室,从墙壁到地毯,都透着暖意。
空气里弥漫的清新剂,是薰衣草混合着佛手柑的香气,给人一种不自觉放松下来的心旷神怡。
苏慕春在主治医生对面坐下。
对面的男医生约莫四十出头,神情温和。
显然在她进来之前,已经仔细翻阅过她的初步资料:“苏小姐,你的睡眠问题,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有多久了?”
她眼睫微颤,视线落在桌面上那盆小巧精致的绿植上。
略带困难地在回忆里寻找时间节点,过了一会儿,才给出了个大概:“快满十五岁的时候。”
她出生在明媚的春天,而十五岁那年的春天,成了她往后所有灰暗日子的开端,一个让她想起来就浑身发冷的噩梦起点。
医生见她面色有异,却并未追问,只是点点头:“具体是哪种类型的睡眠障碍呢?比如说,入睡困难?还是多梦易醒?又或者其他?可以详细描述一下你的感受吗?”
她咽了咽口水,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现那盘踞在她心头多年的画面,此刻竟重若千钧,根本无法轻易吐露。
要怎么描述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梦境?
要怎么告诉面前的人,在她的梦魇里,总有一个骇面女人,夜夜不休地、执拗地想要将她拖入地狱?
又要怎么告诉他,这个在梦里想要置她于死地的女人,其实,是她的亲生母亲?
不,这些,这些都不能说!
一个字都不能!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口时,只将重要部分尽数删去:“经常会做噩梦,在梦里喘不过气来。”
医生目光锐利地捕捉着她细微的表情变化:“那你还记得清楚梦里的具体内容吗?或者说,让你有呼吸不畅感觉的,是什么?”
她开始敷衍:“嗯……记不太清了,醒来就模模糊糊的。”
空气里有片刻的沉默。
大抵是感受到了她本能的抵触和隐瞒,医生换了个话题:“苏小姐,从你的表述来看,我能感觉到你的心理压力非常大。我建议你,可以尝试一下催眠疗法。”
她没听说过催眠疗法,当下就问:“这是什么?”
医生解释道:“简单来说,催眠疗法就是通过专业的引导,使病人进入一种特殊的催眠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你的潜意识会更加活跃,我可以与你的深层意识沟通,从而找到问题的根源,实现预设的治疗目标,比如缓解焦虑、治疗疾患,或者进行有效的情感疏导。”
苏慕春立刻明白了医生的潜台词。
这根本就是另一种撬开她嘴巴,探知她内心深处最不堪秘密的方式!
她先前那点微的松弛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强硬的防备。
“不用了,医生。麻烦你,直接给我开些安眠药吧。”
医生显然没想到她会拒绝得如此干脆。
但他很快恢复了职业性的平静,没有再强求:“苏小姐,安眠药并非万能的。长期或过量服用,不仅容易产生抗药性,更有可能使你的睡眠障碍进一步恶化,甚至引发其他副作用。”
苏慕春听进去了,但只颔首道了谢,伸手接过药单,转身便推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