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铜色的灯身,颇有几分陈旧质朴的年岁感,陈槐站在宗主面前的左侧,他盯着这盏铜灯看了起来,微弱的火焰时而雀跃,时而沉默,外面的灯罩令里面的灯烛看得并不真切,但是在宗主拿出这盏灯后,所有朝拜跪着的村民,无论在哪个方向,脑袋齐刷刷抬起来,目光空洞却整齐划一地盯着这盏灯。
这盏铜灯究竟有什么奥秘,陈槐试图看破,然而宗主的一席话和接下来的举动,直接把他关入了藤条编造的牢笼里。
外表看上去虎头虎脑的小孩,顷刻之间脸色瞬变,遮天盖日的乌云在他脸上久久不散,他嘴巴嗫嚅着,陈槐和吴期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无边的风倏地从陈槐脚下钻出,令他浑身僵硬地任其摆弄,强劲的狂风偏偏围着他一人在转,而陈槐就在风眼中央,离地距离逐渐变得遥远,大约过了两分钟,在这转瞬即逝的时间里,陈槐已经离地有十米高。托住他的狂风依旧在卷动,速度没有变慢,但是风的凛冽和冷酷并没有像寻常冷风那样,吹刮得令人肌肤都要败下阵。
靠近风眼的细风,柔和化雨,产生丝丝绵绵的雨线形成一幕幕包裹性的幕帐,陈槐就在这里面,丝毫感受不到狂风的怒意。他睁开眼睛,放眼望去,在这万里平原的中间,是一块巨大的天然石屏,上面顺势搭建成了祭坛,在牛和羊的两旁,一架挨着一架的炭火在熊熊燃烧,骷髅成型的牛头,被装饰成全黑的色彩,旁边的羊头则是血红色,每种各二十四个,以依次递减的方式层层叠叠往上累积,摆在最上面的,是用盛开的额婆陀装的小孩子。白净懵懂的小孩,双手在空中挥舞,陈槐调动全身感知,精准地捕捉到小孩子双手从空中抓握的,不是空气,而是村民的游丝。
“落!”
沉重的一声指令,当下令陈槐从空中坠落,刚才还细雨连绵温柔的雨丝,猝不及防之间变成有形的束缚,形成了无数的透明丝线,每条发丝般的粗细,上面还有卷风变成的荆棘倒刺,导致陈槐一点动作都无法施展,他双手双脚通通被捆住,即便是轻微挣扎,丝线就会扎进他的血肉里,风刺更是深入他的骨缝,扎得他痛不欲生。
短短不过半个小时,他从生龙活虎变得丝毫不能动弹,重重地从高空摔落,被狂风扔进一米高的藤笼里。
陈槐厉声喊道:“放开我!”
吴期见他这副情形,双腿一副起跑的姿势,却被老妪当下制止住:“不可以在宗主面前无礼哦。否则你朋友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哦。嘻嘻。”
吴期冷脸,双目怒火瞪向老妪:“我们从客栈出来,一直到现在,全程都在听你的指挥,你要我们来参加祭祀大典,我们来了。结果你告诉我,我的同伴要被困在这个笼子里。这就是你们陈家村的待客之道?”
老妪一改嬉笑,严肃的表情令人不寒而栗:“他是天师。我们宗主最讨厌的就是天师!”。
“天师不可参加祭祀!宗主不允许的哦。”老妪的声音变得越发尖锐刺耳,吴期感觉自己的耳膜都要被震碎,不能冒失,现在这种情况,他自己单打独斗十分不利。他只能等,就像陈槐之前跟他说的,静观其变,
或许陈槐当时跟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算到什么了,但是为什么没和他说呢。先不想这些了,吴期权当给自己吃定心丸。
他恢复成嬉皮笑脸的模样,老妪变脸和书翻页一样快,嘻嘻地和吴期说:“祭祀大典马上就要正式开始咯,请您随我来吧。”
吴期无力地看向远处的藤笼,距离太远,看不到陈槐的表情,但是刚才他从空中掉落十分不自然,用脚想都知道陈槐当时肯定是被什么东西捆住了。
哎……他重重地叹气,现在前途未卜,他不能把自己搭进去,只能走一步再看一步了。更何况还有那几个人呢,要是他们恢复神智,没准就可以和他们结成联盟。
驼背的老妪步脚轻快起来,她哼着吴期完全听不懂的调子在前面引路,哼唱的小调内容又是极为单一重复的,很多字节听上去都极为相似。
整个祭坛四面全部有村民在跪拜,每一面的前三排是小孩子,中间的两排是老人,排到后面的,则是中年人。这些人如同是毫无自我思想的傀儡,统一的动作,空洞的眼神,以及跟随中间宗主的指令整齐划一的行动,三跪七叩首,直起身子,大拇指扣住弯向掌心的中指做莲花状,随即保持这个动作,右手手背朝上,手腕搭在左手小臂,然后宗主念一句,他们跟着念一句。
吴期被安排在祭坛的右边,分在最后一排,跪在他旁边的就是余千岁,再往左数就是小情侣和阿泰。
只见四人和陈家村的村民一样,做着一样的手势,嘴巴开合发出一样诵读经文的声音。
“这四个到底被灌了什么迷魂汤,咋一个个变得不像人了……”吴期内心腹诽,在老妪的注视下,只好无奈地学着同样动作,随着他搭起手势,原本听不懂的经文贯穿他的耳朵,下一秒却无比清晰地在脑海里呈现出来,脱口而出的就是一样的话语。
在吴期保持仅有的清醒之前,他似乎搞懂了陈槐早上说的那句话——他们不是人,但他们也没有死,仍旧是活物。
后知后觉的醒悟令他脊背发凉,他试图站起身,或者闭上嘴巴,用东西堵住耳朵,所有的想法全部被切断,就连召唤系统都做不到。好像自打越过那个大石头,踏进这片平原,他就感知不到系统的存在了,无论怎样召唤大橘也不起作用。
吴期死扛着自己的内心想法,顽强地消失自我做斗争,然而在他坚持了五分钟后,他被这个祭坛的一切顺利感化,成为所有跪拜的朝众一员,看不到其他内容,也不到别的声音,就这样重复地诵读经文。
余千岁瞥了一眼右边的吴期,再看向他右边,位置空着,显然和他一块进来的玩家不见了。那个人叫什么来着,余千岁在脑海里搜寻记忆,他微不可察地晃了晃脑袋,原本清晰的记忆,现在变得模糊起来,看来得尽快离开祭祀大典,不然他也会变成和陈家村村民一样的东西,没有知觉没有思想。
想起来了,吴期身旁的人叫陈槐,之前在他刚进副本时两人还见过,他还给过陈槐水果糖。这次第二次相见,那个家伙居然视他为空气,表现得跟他完全不熟。在被他无视后,一贯懒散的余千岁给自己找了一个动力,暗自对两人在副本里的进程做了比较,所以故意在祠堂大快朵颐,为的就是先陈槐他们一步被老妪带走,从而掌握比他们更多的时间,来了解祭祀大典的构成。
他对于陈槐的印象全部想起来了,在《九儿村》的副本里,见到陈槐,他仿佛在那一刻知道,两人似乎是同一类人。
是同伴,也是对手,可敬可敬啊。
结果就是这个可敬的对手,被关在牢笼里了。
要不要助人为乐呢,当然是No,大写的No,但是,要是能让陈槐欠他人情,何乐不为呢。
余千岁装模作样继续诵读经文,他内心祈祷祭祀流程快点走完,不然他的大脑都要撑不住了。拒绝被同化,从他余千岁做起。
祭坛之上无风自动的经幡,随着宗主站在神案之后的一声“起”,交叉的铜铃被穿在藤条之上,足足有八十四条,两端分别捆住不同角落的经幡,在高台垒筑之上的孩童哭泣声中,藤条来回震动,铃声响彻平原,而宗主手举铜灯,高高过顶,嘴上振振有词,全场诵经的声音震耳欲聋,传荡在山间。
“跪!”
诵经声停止,所有人齐刷刷跪倒在地,脑袋咚咚嗑出连绵的声响。
就在宗主把手中的铜灯抛向空中扔了出去,那八十四根藤条瞬间起势,合力编成一股成人手臂粗的大小,上面的铜铃仍旧在震动,电光火石之中,藤条从神案上方齐聚而起,准确无误地冲着高台上的孩童,瞬间从他前胸穿到后背,当下孩子的声音熄灭,承载着小孩身躯的额婆陀缓慢地飘落,降在神案之上,而在空中的那盏铜灯,灯罩破碎,灯烛填补在孩童空旷的胸口,随着山啸之声引起大地咆哮,瀑布的水流霎时增多,流水从地面反冲上来,铺在整个平原之上,盖住所有绿色。
与此同时,用来献祭的牛群和羊群昂扬着脖子,发出刺耳的动物吼声,立即倒地不起,在每一头被献祭的动物胸膛,开出一朵朵鲜艳的额婆陀,而在这些掌心大小的额婆陀簇拥之下,神案上方的孩童,以身为壤,以火为种,一朵硕大的额婆陀从他胸口长出,徐徐绽放,最后的大小,堪比刚刚吴期他们最后翻越的巨石。
匍匐跪在地面上的人们,经过水流的冲击,浑身变得湿漉漉。站在祭坛中央的宗主说道:“山圣有灵,佑我陈氏,千秋万代!”。
随后他铿锵有力的一声:“洗礼完成!”。所有人的目光逐渐恢复清明,意识也逐渐回拢。村民们接连起身,眼前红艳的一切,令所有人欣喜。如果不是山圣有灵,接纳了他们的献祭,否则长在圣山里的额婆陀,怎么会开遍千漯之地,没有千漯水的滋养灌溉,额婆陀不会盛开。没有山圣的大发慈悲,额婆陀不会从神圣的深山来到凡间。
一切都因他们的信仰!宗主说的没错,只要额婆陀顺利盛开,陈家村的所有人都会永世长生!他们做到了。
只有跟随宗主,在宗主的带领下,他们才会千秋万代、永生永世地活下去。
吴期恢复了神识,发现原本规矩的村民,这下全部都站起来欢呼,刚才发生了什么,祭坛之上怎么全都是血一样的花,看起来好瘆人。
吴期趁乱,拔腿就往陈槐被关的位置跑。
他刚赶到,就见陈槐在余千岁的搀扶之下踉踉跄跄走出来了。看着两人的举动,吴期越看越觉得不顺眼。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和感情深浅行不行,虽然他们两个认识的比他和陈槐要早,可他和陈槐那可是死里逃生一次又一次,还同吃同住好些天。
吴期横插一屁股,挤掉余千岁的位置,小心翼翼搀着陈槐,面露心疼:“陈哥,要不然我背你回去吧。你这个样子,一会翻石头都翻不过去。”
余千岁被抢了位置也不恼,他正好落得清闲,反正他先吴期一步把陈槐从牢笼里救出来的,这个人情,陈槐说什么都是欠他的,别想赖账。
他乐悠悠地走在一旁,听到吴期在说什么翻石头,疑惑地问:“什么石头?他刚从笼子里出来,半条命都没了,你还想让他翻石头?”
吴期停住脚步,当下要和余千岁理论:“你什么意思?我还能害他啊?”
余千岁眼眸微眯,笑意从嘴角溢出:“没什么意思。”
吴期歪着脑袋一脸不自信:“你们是跟那个老太婆来的吧?”
“嗯啊。”余千岁双臂交叉,抱着手臂点点头。
“你们没翻石头?从住的地方,到这里,一路上全是石头啊,大的小的,我们俩快被折腾死了。”
余千岁咧嘴嘲讽道:“你们两个出来玩都不带脑子的吗?看到那条路不好走,就用好处贿赂贿赂老婆子不就行了。”他一副看笑话的神情:“你可别告诉我,你俩全程翻石头来的。”
吴期嘴硬:“没有,当然没有。”不过余千岁这番话倒是被他发现了华点,“你不是和他们一样吃傻了吗?”
余千岁意味深长地笑起来:“谁告诉你我吃傻了?恐怕是你,念经念傻了吧。”
吴期臊红着脸,催促他赶紧走,没看到还有个病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