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福,字子祥,博兴县着名“家里蹲”大学荣誉毕业生,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这天,衙门征兵的告示贴满了城墙的每一个角落。那鲜红的颜色,映得他那张平日里懒洋洋的脸也透出几分不祥的紧张。
“壮丁一名,赏银十两,包吃包住,前线旅游!”
告示上每一个墨字都带着一股冰冷的杀气。
万福瞅着“前线旅游”那四个刺眼的大字,双腿一软,差点当场给那告示磕一个。他万子祥这身细皮嫩肉,若是真去了前线,恐怕连块完整的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来喂狗。
他连夜卷起那床破旧的铺盖,怀里揣着他娘塞的几张几乎能硌掉牙的干硬烧饼,头也不回地直奔济南府。大城市嘛,人山人海,鱼龙混杂,总比在老家那个小土坑里更容易藏身。
在一家门楣歪斜,招牌上写着“同福客栈”四个大字的旅舍——别问,问就是享誉全国的连锁品牌,分店甚至开到了某些不可言说的异世界——万福成功租下了一间阴暗潮湿、终年不见阳光的朝北小破屋。
屋里弥漫着一股陈年旧物腐朽的霉味。更要命的是,还时刻夹杂着从隔壁茅厕汹涌飘来的、极具穿透力的浓郁气味,熏得他阵阵头晕眼花,几乎要当场表演一个原地去世。
“就这儿了,总比去前线当炮灰,脑袋开花强。”
万福咬着牙,如此这般地安慰着自己。只要能躲过抓壮丁这一劫,就算让他天天睡在猪圈里,他也觉得那是总统套房级别的顶级享受。
夜半三更,万福正沉浸在美梦之中,梦见自己抱着一堆金元宝,啃得满嘴流油,不亦乐乎。
突然,他那扇破旧的房门“吱呀”一声轻响,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了一道缝隙。
他一个激灵,猛地从梦中惊醒过来。后背瞬间被一层细密的冷汗浸透。
他心头狂跳,以为是哪个不开眼的催命小鬼业务不精,提前跑来收他的小命了。
门口静静地立着一个美人。
那身段,婀娜多姿。
那眼波,顾盼流转间尽是风情。
她周身似乎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朦胧的光晕。
那绝世的姿容,足以令村东头豆腐店老板娘耗费心血精心修饰而成的自画像也瞬间黯然失色,自惭形秽。
“公子,小女子孤身一人,漂泊无依,实在无处可去,不知可否在公子这里借宿一宿?”
美人的声音又甜又糯,每一个字都带着一股子酥到骨子里的媚意。尾音还轻轻上扬,打着小小的旋儿,直往人心里钻。
万福下意识地伸出手,摸了摸自己那个比脸还干净、干瘪得能饿死一群老鼠的钱袋。
脑中的警铃顿时“呜呜”作响:乖乖,这年头,难道连“仙人跳”这种古老的骗术,都已经进化到如此简单粗暴、直奔主题的程度了?
“姑……姑娘,我这儿……实在是地方太小,条件太差,怕是……怕是容不下您这尊大佛啊。”
他说话时,舌头都有些不听使唤,磕磕巴巴的。
美人闻言,“噗嗤”一声轻笑出来。
那笑容绽放,百花见了也要羞愧垂首。
她的眼角眉梢,全是勾魂摄魄的万种风情。
“公子可真会说笑。”
“奴家身子轻巧,不占多少地方的。”
“而且,奴家还能为公子暖床解乏,岂不美哉?”
暖床?
万福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
无数五彩斑斓的念头在他脑中炸开,眼前金星乱晃,一片迷离的绚烂。
这幸福,也来得太突然,太猛烈了些吧!
天底下,当真还有这种白捡的好事?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干涩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清晰的“咕咚”声。他感觉,自己这趟亡命天涯般的济南之行,简直是祖坟集体冒青烟,走了八辈子都修不来的超级狗屎运。
“那……那自然是……是再好不过了!”
美人迈着轻盈无声的步子,带着一股优雅的韵律,款款走进简陋的屋内。
随着她的莲步轻移,一股若有若无、难以言喻的奇异幽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那香味霸道得很,竟将先前那股来自茅厕的、令人窒息的销魂气味都压制了下去,淡化了不少。
她也丝毫不见外,径直走到万福那张铺着破草席、硬邦邦的土炕边。
她身子柔软地一歪,腰肢款摆,姿态万千地慵懒倚靠坐了下来。
“公子,这春宵一刻值千金,可莫要白白辜负了这等良辰美景呀。”
万福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血直冲脑门。
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晕陶陶的。
他那座自打曾曾曾祖父那辈起就一直默默无闻、荒废多年的祖坟,此刻怕是直接原地爆炸,喷发了一座能量爆表的超级活火山。
从此以后,这位神秘的美人便夜夜准时前来报到。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她不仅是人来了,还顺便将万福的全部后勤保障工作都一手包办了。
每天清晨,万福睡眼惺忪地一睁开眼睛,床头那张缺了一条腿、用砖头垫着的小破桌上,便会不多不少地摆着两个热气腾腾、香气诱人的大肉包子。旁边还稳稳当当地放着一碗温度恰好、香浓可口的豆浆。
中午时分,万福若是随口念叨一句,说自己有些馋那东街王屠户家的卤烧鸡了。那么到了晚上,一只烤得油光锃亮、香飘十里、令人垂涎三尺的肥美烧鸡,便会奇迹般地准时出现在他的炕头之上。
就连万福身上那件原本打了七八个补丁、颜色都看不出来的破衣烂衫,也不知在何时,被她悄无声息地换成了一身质地上乘、光鲜亮丽的绫罗绸缎。
只是,他一个膀大腰圆、五大三粗的糙汉子,猛地穿上这般华贵精致的衣物,宽肩窄袖紧绷在身上,行动间束手束脚。每走一步都透着股说不出的笨拙与滑稽,引得旁人见了都忍不住窃笑。
他私下里不止一次地暗自琢磨:这位来路不明的美人,莫不是传说中田螺姑娘的高级定制pLUS狐狸精版本?法力好像更强一点。
不过,管她究竟是个什么来历,是仙是妖还是鬼。有这等送上门来的天大好处,不接着才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
万福乐得享受这突如其来的“软饭硬吃”的美好生活。
万福这小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滋润。天天吃了睡,睡了吃,中间还有美人温香软玉在怀,简直是神仙都羡慕不来的堕落生活。
他那张原本因逃难而有些蜡黄的脸,如今也养得白白胖胖,油光水滑,走出去都自带反光效果。
俗话说,饱暖思淫欲,呸,是饱暖思朋友。
万福手头宽裕了——虽然钱都是美人变出来的——腰杆子也硬了,就想起自己在济南府还有几个狐朋狗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于是,隔三差五地,万福就开始呼朋引伴,在他那小破屋里摆开酒局。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万福喝得舌头都大了,嘴上也没个把门的。
“哥几个,我跟你们说,我这屋里啊,藏着个大宝贝!”
他神秘兮兮地挤眉弄眼。
朋友们一听,顿时来了精神。
“哦?子祥,快说说,什么宝贝?”
“莫不是你小子发了横财,淘到什么古董字画了?”
万福嘿嘿一笑,灌了口酒。
“比古董字画值钱多了!”
“是个……活的!”
这话一出,众人更是好奇。
其中一个名叫孙得言的,平日里最是促狭爱闹,眼珠子一转,凑上前。
“子祥,你小子该不会是金屋藏娇了吧?”
“快让我们开开眼,是哪家的姑娘,能让你这么神魂颠倒?”
万福打了个酒嗝,得意洋洋。
“那可不是一般姑娘!”
“那是……仙女下凡!”
他把美人如何投奔,如何体贴,如何神通广大,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听得众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真的假的?子祥你没喝多吧?”
“世上哪有这等好事,白捡个仙女媳妇?”
孙得言更是来了劲,拍着桌子嚷嚷。
“不行!我老孙今天非要见识见识不可!”
“子祥,快把你那仙女姐姐请出来,让我们也沾沾仙气!”
万福有些为难,他可不敢随便使唤那位姑奶奶。
就在这时,内屋传来一声轻柔的女子笑声,清脆悦耳。
“几位官人莫要心急,奴家不过一蒲柳之姿,怎敢污了各位的贵眼。”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众人一惊,屋里果然还有个女人!
孙得言胆子最大,冲着内屋就喊。
“仙子姐姐何必谦虚!我等凡夫俗子,能得见仙颜一面,乃三生有幸啊!”
“还请姐姐莫要藏拙,出来与我等相见!”
内屋又传来一声轻笑。
“孙官人说笑了。奴家听闻狐性多疑,最喜白日匿形,夜晚出没。”
“奴家虽非狐属,却也沾染了几分习性,怕冲撞了各位的阳气呢。”
这话一出,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哄堂大笑。孙得言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妙啊!仙子姐姐真是风趣!”
“还懂我们狐狸的典故!”
“既然姐姐不肯现身,不如就称呼您一声‘狐娘子’,如何?”
屋里沉默片刻,传来一声娇嗔。
“随你们怎么叫罢,一群俗人。”
话虽如此,语气中却并无多少不快。众人越发觉得这位“狐娘子”有趣,纷纷起哄。
“狐娘子,既然不肯露面,不如给我们讲个故事听听?”
“是啊是啊,狐娘子定然见多识广!”
狐娘子也不推辞,声音幽幽传来。
“也罢,便给各位讲个‘画皮’的故事解解闷吧。”
她用那婉转动听的声音,将一个厉鬼画美女之皮,夜夜与书生欢好的故事娓娓道来。故事讲得是阴森恐怖,偏生她语气带着几分戏谑,听得众人时而毛骨悚然,时而又忍俊不禁。
一个故事讲完,众人意犹未尽。
又有人提议行酒令。
“狐娘子,我等粗人不懂风雅,不如您也参与一个?”
狐娘子欣然应允。
“好啊,只是奴家不善饮酒,便以言语作陪吧。”
轮到孙得言,他眼珠一转,出了个上联。
“孙行者,行孙者,孙行者行于西天取经路。”
这是拿自己的姓氏开涮,也暗含了些对狐娘子身份的戏谑。众人皆看向内屋,等着狐娘子如何应对。
只听狐娘子不紧不慢地吟道。
“狐做鬼,做狐鬼,狐做鬼做在聊斋志异篇。”
此联一出,众人先是愕然,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对得工整巧妙,还把自己“狐”的身份大大方方融了进去,更点出《聊斋志异》这等志怪名篇,暗讽众人少见多怪。
孙得言闹了个大红脸,自知被狐娘子反将一军,却也不得不佩服。
“狐娘子高才!孙某甘拜下风!”
众人更是对这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狐娘子又敬又畏,也多了几分亲近。宴席散时,大家已是醉醺醺,口中还不住地念叨着“狐娘子”的趣闻。
如此这般,过了数月。万福在济南府靠着狐娘子,吃香的喝辣的,小日子过得比土财主还滋润。
但他毕竟是博兴人,老家还有老娘惦记着。
这日,狐娘子突然开口。
“子祥,我们回博兴吧。”
万福一愣。
“回博兴?娘子,你不是说……”
他本以为狐娘子会一直陪他在济南。
狐娘子幽幽一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你我缘分在此,也该去你家乡看看了。”
万福虽然有些不舍济南的安逸,但狐娘子发了话,他自然没有二话。再说,能把这么个大宝贝带回家,在他老娘和乡亲们面前显摆显摆,也是极有面子的事情。
两人便收拾行装——其实也没啥好收拾的,狐娘子素手一挥,万事大吉。
回博兴的路上,风和日丽。
行至一处荒僻山野,狐娘子突然指着前方一处云雾缭绕的所在。
“子祥,且随我去拜访一门远亲。”
万福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群山掩映间,隐约有亭台楼阁,气派非凡。他纳闷,这荒山野岭的,哪来这么个大户人家?他可从未听说过。
狐娘子却不由分说,拉着他就往那庄院走。
一进庄院,更是把万福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雕梁画栋,金碧辉煌,院中奇花异草,散发着阵阵幽香。仆役往来穿梭,一个个衣着华丽,气度不凡。
这排场,比济南府的知府衙门还要阔气百倍。
一位雍容华贵的老妇人含笑迎了出来,见了狐娘子,亲热得不得了。
“哎哟,我的好侄女儿,可算把你盼来了!”
又拉着万福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嘴里不住地夸赞。
“好俊俏的小伙子!配我们家丫头,不亏!”
万福被这阵仗弄得晕头转向,只能跟着傻笑。席间,山珍海味流水般送上,喝的也是琼浆玉液。
狐娘子的那些“亲戚”们,一个个谈吐风雅,言语间却又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古怪。万福稀里糊涂地被灌了不少酒,最后怎么离开那庄院的都记不清了。
只记得临走时,那老妇人塞给他一个沉甸甸的锦囊,说是给狐娘子的嫁妆。
回到博兴县万福的老家,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狐娘子依旧陪着万福,只是家里人,包括万福的老娘,都只能听见她的声音,却无论如何也瞧不见她的身影。
他老娘一开始还以为儿子中了邪,请了七八个神婆道士来驱邪。结果那些神婆道士,要么一进门就头晕眼花口吐白沫,要么刚念两句咒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扇得满地找牙。
久而久之,万福的老娘也认命了,只当是自家祖坟风水好,儿子娶了个“隐形”的神仙媳妇。反正这“儿媳妇”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时不时变出些金银细软,改善生活。
老太太也就不再纠结了,每天乐呵呵地跟空气女婿(划掉)儿媳妇聊天。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一年。
万福寻思着济南府的朋友们,便想再去盘桓几日。狐娘子自然是夫唱妇随,一同前往。
刚到济南,还没来得及去同福客栈续租那间充满回忆的小破屋。迎面便走来几位气宇轩昂的汉子,穿着打扮不似中原人士。
他们一见到狐娘子,立刻躬身行礼。
“见过小妹。”
狐娘子神色微微一变,随即恢复了平静。
她转头看向万福,眼中带着几分歉疚,几分不舍。
“子祥,实不相瞒,奴家本是陕中人士。”
“与你相遇,乃是前世一段未了的夙缘。”
“如今缘分已尽,我的兄长们特来接我回乡了。”
万福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懵了。
“娘子……你要走?”
他一把抓住狐娘子的手,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不!我不准你走!你走了我怎么办?”
这两年神仙般的日子,已经让他彻底离不开狐娘子了。
狐娘子眼中也泛起了泪光,她轻轻挣脱万福的手。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子祥,你我缘分至此,强求不得。”
“你是个好人,日后定能娶妻生子,安稳度日。”
那几个汉子面无表情,其中一个上前一步,对着万福拱了拱手。
“万公子,叨扰多时,我等奉家主之命,接小妹归家,还望行个方便。”
语气客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万福还想再说什么,狐娘子却已转身,随着那几人飘然远去。
她的身影在街角一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缕淡淡的余香。
万福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枚狐娘子临别时悄悄塞给他的玉佩。玉佩温润,上面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狐狸。
他知道,这一次,狐娘子是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的“神仙日子”,也彻底结束了。
街上人来人往,喧嚣依旧,却再也没有那个巧笑倩兮、为他打点一切的狐娘子了。
万福鼻子一酸,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他想起了王炳,那个被土地婆榨干的倒霉蛋。
“妈的,都是被女人(或者女妖精)拿捏得死死的,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不过,他比王炳幸运多了,至少,他还活着,还得到了一份真挚的感情,和一袋子嫁妆。
想到这里,万福抹了把眼泪,掂了掂怀里那个沉甸甸的锦囊。
“日子,总还要过下去的嘛。”
只是这往后的日子,怕是再也尝不到狐娘子亲手(变)做的肉包子了。
他长长叹了口气,抬头望了望天,天还是那么蓝,云还是那么白,只是心里,空了一大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