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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南麓的绿洲像被打翻的翡翠,零零散散嵌在赭红戈壁间,绿得透亮。黄昏的余晖斜斜扫过,给绿洲镀上金边,连草叶上的水珠都成了金粒。胡杨林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歪歪扭扭铺在沙地上,如沉默的哨兵,守着这片戈壁里的生机。

暮色漫上来时,绿洲浸在靛青色里,远处的胡杨轮廓成了浓墨勾勒的剪影,连叶片的纹路都融进暗影。凉风卷着沙枣的甜香掠过耳畔,混着胡杨的涩味,格外清冽。星空渐次铺开,先是疏疏落落几颗星,转瞬便繁密起来,银河像被谁抖落的亮粉,洒在墨蓝天鹅绒上,连星子的微光都能照见沙粒的棱角。

当夜色浓得像完全化开的墨水,再无一丝浅淡之处时,前方传来“哗哗”的水流声,细听还带着碎石碰撞的脆响。两人对视一眼,催马前行,水流声也随之渐渐变大,从细语般的呢喃成了浑厚的哼唱。策马再行约两里路,一条宽广的大河横亘在眼前,自北向南流淌,水面泛着暗光,仿佛藏着无数秘密。

“这应该是孔雀河的上游,”两人驻马河边,竖爷望着湍急的河水分析道,“孔雀河发源于焉耆盆地的西海,我们沿着河岸往北走,就能抵达焉耆盆地。”

“孔雀的阿娘说,通往焉耆盆地的铁关谷十分险峻难行,”三恒提议,“要不我们在河边歇一夜,明天再赶路?”

竖爷点头同意。两人就地拴好马,找了块平整的地面歇息下来。

第二天天色微亮时,东方的天空才刚泛起一丝淡淡的青白,周遭的一切都还浸在朦胧的晨光里。竖爷轻拍了拍三恒的肩膀,将他从睡梦中唤醒。三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哈欠,起身时身上的薄衾滑落,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两人在篝火的余烬旁坐下,各拿起两块麦饼。那麦饼是用粗糙的麦粉制成,带着淡淡的麦香,咬在嘴里有些干涩。他们就着皮囊里的水,慢慢咀嚼着,补充着体力。三恒咽下最后一口麦饼,抹了抹嘴角,说道:“这饼虽糙,倒也顶饿。” 竖爷点点头,收拾好行囊,率先翻身上马。三恒紧随其后,两人双腿一夹马腹,坐骑便迈开步子,按原计划沿着孔雀河向北疾驰而去。马蹄声在寂静的晨空中回荡,与孔雀河潺潺的流水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独特的乐章。

两人刚走出三四里路,意外突然发生 —— 十来个骑马的强盗从路边的沙丘后窜了出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那些强盗个个面目不善,脸上带着凶悍之气,身上穿着破旧的衣物,手里挥舞着锈迹斑斑的刀枪。他们与竖爷、三恒照面后,眼神里闪过一丝贪婪,二话不说便挥刀策马冲了过来。

十来个强盗,对竖爷和三恒而言根本构不成威胁。两人手持长剑,在马背上灵活地闪躲腾挪。铁剑在他们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每一次挥出都带着凌厉的风声,精准地刺向强盗的身上。

片刻后,除了几个落马倒地不起的,其余强盗见势不妙,哪里还敢恋战,纷纷调转马头,一哄而散,眨眼间便消失在远方的沙丘之后。

两人勒住马绳,翻身下马查看倒地的强盗。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人,有的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没了气息;有的则在地上痛苦地呻吟,伤势不轻。他们发现其中两个只是受了些皮外伤,还能勉强动弹,便上前开始盘问。

那两个强盗早已被刚才的打斗吓得魂飞魄散,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见竖爷和三恒上前,他们连忙跪地磕头,对两人的问题恨不得问一答十,生怕稍有迟疑便丢了性命。他们说自己本是尉犁国的普通百姓,家里世代以耕种为生。只因西域都护府的杂捐苛税太过繁重,一层层地剥削下来,百姓们早已不堪重负。再加上尉犁国土地贫瘠,常年干旱少雨,地里的收成寥寥无几,实在活不下去,才被逼无奈当了强盗,希望能抢些财物,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他们还说,昨天夜里就发现了竖爷和三恒的踪迹。当时两人正在河边休息,升起的篝火在黑夜里格外显眼。强盗们本想连夜动手,但又怕黑夜中视线不佳,行动不易得手,便先派人远远地盯着,打算等到天亮后再动手。

“好汉饶命啊!”他们哭着连连磕头,额头都磕出了血印,“家里上有老父老母,都已年迈体衰,下有幼女幼儿,还嗷嗷待哺。要是我们死了,一家人就全完了,他们肯定活不下去啊!”两人一边哭,一边恳请竖爷和三恒饶他们一命,还指天发誓,保证从今往后再也不做强盗勾当,就算再难,也要靠自己的双手挣口饭吃。

竖爷和三恒对视一眼,他们本就对这些强盗的性命毫无兴趣,如今问清了想知道的情况,便准备继续沿着孔雀河向北出发。临走时,竖爷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递给那两个强盗。“拿着吧,”竖爷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用这些银子好好安葬死去的同伙,再找个郎中救治重伤的同伴。以后好好做人,别再走这条歪路了。”

那两个强盗接过银子,又惊又喜,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停地磕头谢恩。竖爷和三恒不再多言,翻身上马,继续沿着孔雀河向北疾驰而去,马蹄扬起的尘土渐渐将他们的身影笼罩。

两人策马向北驰出十来里地,晨光已将孔雀河照得如一条流动的银带。忽然间,三恒勒住缰绳惊呼:“这水竟往回走了!”竖爷抬眼望去,只见原本自北向南奔腾的河水,在此处硬生生折了个九十度弯,像被巨斧劈开的银链般骤然转向,改为自东向西奔流而去,河面上翻涌的浪花都带着股执拗的冲劲,撞在转角的巨石上,溅起丈高的水雾。

沿着新的河道继续前行,马蹄踏在岸边的沙砾上,发出单调的声响。约摸走了四五十里,河道渐渐变得曲折蜿蜒,像条被顽童随手抛掷的绸带,在戈壁上绕出一个个不规则的弧。此时太阳已跃出东方地平线,金色的阳光穿透薄雾,将东北方向孔雀河的弯折处照得格外清晰 —— 一道峡谷入口如同巨兽张开的巨口,正静静地卧在那里,崖壁的阴影在河面上投下长长的剪影。

两人驾马来到峡谷入口,眼前的景象让他们不禁勒住了马。杂乱的岩石像是被天神随手堆砌在此,大小不一地堆放在水流奔腾的孔雀河两侧,最大的那块足有半间屋大小,表面布满了被河水冲刷出的沟壑。石堆上看不到一丝绿色,连最耐旱的骆驼刺都不见踪影 —— 或许是因地势过于陡峭,岩壁几乎与地面垂直,碧草绿树根本无法扎根依附,唯有风从岩缝中穿过,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愈往峡谷深处走,道路愈发难行。路面上的岩石越来越多,尖锐的棱角如同刀刃,马蹄踏在上面,不时打滑。泥土与植被则越来越少,脚下的路渐渐成了纯粹的石滩,每一步都得格外小心。一刻钟后,两人抵达峡谷中段,只见河水在此处占据了峡谷大半空间,仅在两侧各留下一条布满岩石的狭窄通道。

竖爷勒马在前,三恒紧随其后,两人骑马小心翼翼地前行:右侧是汹涌澎湃的大河,脚下是崎岖不平的路径,左侧则是陡峭的悬崖峭壁。河流在峡谷中蜿蜒曲折,像个任性的孩童肆意狂奔,每到转折处,河水便猛烈撞击着河岸的岩石,宛如一头试图冲破束缚的猛兽。道路时而窄仄如线,时而稍显宽敞,却始终崎岖难行。路旁的悬崖峭壁,有时随河道蜿蜒而曲折,有时又倔强地保持着自己的走向,恰似一位在历史长河中随波逐流却又不甘沉沦的过客。

颠簸着前行十来里后,河面渐渐宽阔起来,水流也放缓了些许,不再那般狂暴。河水右岸悄然隐去,原本的路径没入水中,只留下些露出水面的礁石作为标记,而两人脚下的左岸道路则愈发狭窄。穿过一段仅十来丈宽的险路后,路面才又恢复了先前忽宽忽窄的模样,河水右岸也重新浮现出新的路径。

“若是在方才那段窄路处建个关口,当真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届时,再没有任何军队能轻易通过这峡谷了!”竖爷勒住马,回头望着刚走过的狭窄路段,忍不住感慨道。

“当年匈奴人在西域的老巢就在焉耆国,我们的西域都护府则设在乌垒。” 竖爷接着说道,“若非匈奴的日逐王主动投降,想要通过这峡谷前往焉耆攻打匈奴老巢,可真是难于上青天啊!”

“快走吧,竖爷!”三恒望着竖爷,语气带着几分不耐烦,“天越来越热了,我们最好在午时前找到歇脚的地方。”

两人继续前行,不久后,来到了一道近乎一百八十度的河湾处。河水在此处湍急地回旋,浪涛拍打着岸边的卵石,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河道的曲折。河湾内侧淤积着细腻的白沙,被水流冲刷出层层叠叠的纹路,如同大地的掌纹。又走了约莫十来里路,峡谷渐渐变得开阔,两侧的山峦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抚平了棱角,趋于平缓,原本陡峭的崖壁化作缓坡,脚下的路也慢慢平坦起来,马蹄踏在上面少了许多颠簸。没多久,峡谷的出口便清晰地出现在前方,像是天地间豁然敞开的一扇大门。

在宽阔的出口处,孔雀河像一条巨大的白色缎带,从谷外缓缓铺展至谷内,河水清澈见底,映着蓝天白云,泛着粼粼波光。峡谷之外,碧绿的草原如同无边的绿色绸缎,在天地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草叶在风中轻轻摇曳,掀起层层绿浪。孔雀河两侧连绵的群山很快消失不见,竖爷和三恒置身于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仿佛站在浩瀚无垠的海面,心胸也随之变得开阔。此时,太阳正高挂天际,光芒愈发炽烈,即将展露它的威势,晒得草原上的青草都微微打蔫。

两人朝着北方行进,没多久就在草原上看到了一些牧民的毡房 —— 那是焉耆牧民的毡房,毡房的毡布在阳光下呈现出独特的褐色,周围拴着几头悠闲吃草的牛羊。由于汉人的身份,他们刚靠近,牧民们便投来警惕且疏离的目光,孩子们躲在大人身后,好奇又胆怯地打量着他们。好在竖爷取出银子,递给一位看起来是领头的牧民,银子的光泽让牧民紧绷的脸色缓和了些,最终为他们换来了一处角落的空地作为休息的地方,还有些奶疙瘩和烤饼作为食物。在牧民的毡房旁歇息到傍晚,夕阳为草原镀上一层金色,两人又整理好行囊,继续北上,马蹄声在寂静的草原上缓缓传开,向着远方延伸。

夜色降临,月牙儿从西边夜空缓缓升起,清辉漫过草原。右侧突然铺开一片巨大水面 —— 那是西海,孔雀河的源头,焉耆盆地的心脏。淡淡的夜色里,天空无风,水面静如铜镜,将月牙与疏星全揽入怀中,天地间只剩一片朦胧的银辉。浅浅月光下,水面闪烁着浑浊的银光,岸边芦苇静立,偶有水鸟惊飞,带起圈圈涟漪。竖爷勒马轻叹:“这静,能涤荡人心。”三恒点头,两人决意在此歇息,捡枯枝燃起火堆,火苗与月光在湖面共舞。

次日清晨,东方第一缕阳光如金缎铺在湖面时,西边月牙仍恋恋不舍地悬着。太阳从湖面慢慢升起,深蓝天幕褪尽浓墨,晕成浅蓝,又洇开鱼肚白。微风拂过,湖面漾起粼粼波光,随日头升高化作流动碎金。一群长腿水鸟在浅滩忙碌,时而盘旋划出弧线,时而埋头啄食,细长腿在泥里留下细密脚印。

美,是有形的,也是无形的;是眼眸能捕捉的光影,也是心灵可感知的悸动。对美的追求是人类共通的本能,对美的认知却因人而异 —— 有人仅用眼睛收纳斑斓,有人以心灵体悟深邃。于竖爷和三恒而言,眼前的自然之美既饱了眼福,更震撼了心灵。两人凝视着湖面,久久不愿移开目光,直到阳光变得刺眼,才猛然惊觉该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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