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我像你们一样年轻，也像你们一样在商队里做伙计。有一年，我随一个七十多人的中型商队去罽宾国，那是一个不受都护管辖的赛人国家，去那里要经过乌秅国的悬度，再穿过昆仑山中大大小小的山谷。我们是去罽宾贩运珍珠、珊瑚、琥珀、璧琉璃等稀罕玩意。
一个仲夏的早上，我们从罽宾回来，在走到距离悬度不远的一处狭窄的峡谷时，遇到了大雾。大雾中人面对面都看不清。大伙只好后面的人抓住前面的人衣角，连成一串，摸索着前进。我们踩着崎岖不平的地面，走在峡谷间的岩石碎块上，耳边传来潺潺的溪流声，间杂着兽吼声，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在茫茫白雾中缓缓前行，时间变得不可捉摸，大伙觉得走了很久，可是白雾还是一点都没有散去，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就在大家都感觉疲惫不堪的时候，那白雾突然消失了，眼前豁然开朗，太阳出来了，所有人都兴奋不已。看看天色，已经日当中空，领队便吩咐大家原地吃饭、休息。这时，向导突然跟领队说道：“我们好像走错路了。”当时，我就坐在领队的旁边。闻言，我向四周看去，这里是个圆形的山谷，我们正处在山谷的中间，山谷的地面似乎是一块巨大的不规则的石头，地面见不到缝隙，却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坑洼和高高低低的凸起，地面上除了偶尔可见的蝼蚁，干净的连根草都见不着。谷的四周是五座围成一圈的山峰，山峰上倒是林木茂盛，草色葱翠，每两座山峰之间都有一道窄窄的山坳，包括我们进来的那个，总共有五个出入的山坳。这个地方前往罽宾的时候好像确实没有经过，我也看出来了。
领队站起来，向四周看了下，然后跟向导说：“要不我们先吃点东西，休息下，等养足精神，再原路返回，寻找往乌秅方向的道路。”向导同意了这个建议。于是大家卸下身上背负的货物，原地取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吃了起来。半个时辰后，众人休息得差不多了，便起身原路返回。
我们是在返回的山坳中遇见了那只驳。那东西当时正躺在山坳中间的一块大石上，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下睡着觉。其实我们都不曾见过那怪物，只是有人根据它的外形认了出来，并说那东西是世间罕见的异兽，如果能将他抓住，去乌垒的拍卖行肯定能够卖出天价，只怕比我们所有人身上背着的珍宝加起来还要值钱。于是大家便停住了脚步，有几个魁壮的同伴，放下身上的货物，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近了那怪物，趁那怪物还没察觉，突然向前抓住了那怪物的四肢，按住了它的脑袋。那怪物经此骚扰，醒了过来，随即发出“咚咚咚”像战鼓一样的大吼声。它只是缓缓摇晃了下脑袋，轻轻挥动了下四肢，便挣脱开几个壮汉的大手。接着，它翻身站了起来，看着眼前的众人，发出了更加巨大的“咚咚”声，然后便扑向近前的人。一个魁壮的汉子连呼叫的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刹那间便被怪物咬破了喉咙，撕开了胸膛。余人见状，皆大惊失色，胆小的四散而逃，胆大的扔掉身上的货物，抽出腰间的铁刀，向怪物冲去。那怪物动作迅捷，力量奇大，爪牙锋利，尖角刚硬，持刀的同伴瞬间倒下去几个，怪物却分毫未伤。这样一来，再无人敢去面对那怪物，众人都拼命地向四周的山坳逃去。
我父亲从小就教育我，遇到危险的时候，首先是要确保自己的安全，所以在第一个人倒下去的时候，我便扔掉身上的包袱，转身向最近处的山坳跑去。我的身后不时传来痛苦的尖叫声和“咚咚”的大吼声，这让我更加拼命地跑了起来。那是我有生以来跑得最快的一次。在坑坑洼洼的石地上和高高低低的岩石间，甚至比平时在平坦的大道上跑得还快。我很快便跑到了山坳口，怪物的吼叫声渐渐远去。这时，我才敢回过头看下身后的情况，领队和向导在我的后面向山坳中跑来，在他俩之后还有大群的人向着这个方向跑动，怪物跟在人群后，追杀着恐慌的人群。我赶紧继续拼命地向山坳中跑去。在凹凸不平的山坳间跑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我进入了另一个山谷。那里又是另一番景象。山谷中是一片厚厚的草地，草地上间杂着一些低矮的灌木，一座高大的环形山脉包裹着这个山谷，山脉两侧光秃秃的一棵树都看不见，唯独正前方的山峰郁郁葱葱，飞瀑挂川，云雾缭绕得像仙境一样。整个山谷只有进来那个山坳是惟一的入口，就像一个巨大的口袋。恐惧瞬间涌上我的心头，我立即意识到我进入了一个死地。我再一次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只见领队和向导也已经进入了谷中，山坳中还有些奔跑的同伴，远处依然有惨叫声和“咚咚”的吼叫声传来。很快，领队和向导已经跑到了我身边，两人边向前跑，边大声地喊道：“滑闲，快跑啊！”我也冲两人喊了起来：“这个山谷是死地，我们没地方跑了！”闻言，两人停下脚步，向四周看去，然后都愣住了。
片刻间，我的身边又有几个同伴超过，后面的惨叫声和怪物的吼声也越来越近了。我正彷徨无措，突然，向导冲我大喊道：“没时间想了，我们往前面的山上跑！”于是我们又拼命地向前跑了起来。
谷中的草地松软，跑起路来，有种无处着力的感觉，完全快不起来，这让我很是焦急。草丛中随处可见森森白骨，有羚羊的、有野马的、有牦牛的，还有很多不知名的，令人毛骨悚然。跑了大概一刻钟的时间，我看到跑在最前面的领队和向导突然停了下来，接着陆续有同伴停在了他俩身边，我疑惑地跑向他们身边，这才发现山峰和草谷之间裂开着一个深深的崖缝。大家都气喘吁吁，面面相觑，接着又一起转头向后看去，只见那怪物在身后不到一里的地方，正在撕咬着落在后面的同伴，沿路剩下的同伴已经没几个了，都在恐慌地向我们这边跑来。
很快，怪物离我们只有一丈远了，它慢悠悠地向我们走来，露出沾满鲜血的獠牙，得意地盯着我们，享受着猎物的恐惧带来的快感。我的双腿已经颤颤发抖，其他人也没好到哪去。有两个同伴突然各朝着一个方向跑去，那怪物瞬间扑了出去，一个同伴很快就倒在血泊中，然后它又快速地奔向另一个，那一个跑出不到五丈远，也在一声惨叫中被咬破了喉咙，接着，那怪物又缓缓地向我们走来。有几个同伴已经瘫软在地，还有人失声大哭起来，大家都失去了逃跑的勇气，我转身看了下身后的裂崖，又回过头看那怪物，心中已经绝望。
突然，天空中传来轰隆隆的响声，山峰的云雾间随即劈下一道红色的闪电，不偏不倚刚好击中那怪物的脑袋，正自得意的怪物瞬间全身焦黑，倒地不动，显然已死。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大家惊愕不已，接着便是喜极而泣，最后变成相拥庆贺。大家望向山峰，那缭绕的云雾与之前没什么两样，似乎从来没有变化过。
我们向峰顶遥拜了几拜，便顺着来路返回，沿途收埋了遇难同伴的尸体。等我们回到通往乌秅的道路，清点人数时，只剩下二十几个人了。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走过那条昆仑山道。
滑闲的故事讲完后，时间已近子时，众人不再言语，除了轮值守岗的，其余都纷纷睡去。
接下来每天天微亮，郑老大就会叫醒大家，大家吃点干粮，喝点水，便继续赶路。走到巳时，就在河边找一处树荫，打开遮阴的帐篷，吃饭休息。过了申时，太阳的气焰稍微收敛，再继续前行。晚上过了戌时，道路看不清时，向导便会吩咐大家就地吃饭休息。
商队每天大约只能走五十里路。这样到了第四天，商队来到了乌垒河的尽头。乌垒河是渐渐地消失在茫茫黄沙之中的，随之一起消失的还有河畔的胡杨和地上的杂草。接下来还有两天的路程才能到达孔雀河，这段路程只有沙漠，没有河流，没有树木，也没有小草。
两天后，道路上终于又见到绿色了，树木和小草渐渐多了起来，地面上也不仅仅是黄沙了，偶尔可见矗立的土丘，商队已经来到孔雀河附近。滑闲给年轻的伙计们介绍起了孔雀河。孔雀河发源于大泽，而大泽之水来自天山。孔雀河全长近两千里，一路流经尉犁、渠犁、山国、鄯善，最后注入盐泽，孔雀河没有支流，它与大河相会，渠犁国就在两河相会的三角洲上。
很快，商队就来到了孔雀河畔。那河大约四十来丈宽，河水清澈见底，河面上到处可见捕鱼的小舟，沿河两岸是无边无际的胡杨林，那些高耸的胡杨树，枝丫粗壮凌乱，奇形怪状，像是张牙舞爪的怪物正在宣示河流的主权；微风拂过，翠绿的枝叶轻轻摇摆，整片树林都沙沙作响，又像是一群身姿曼妙的精灵们在那喁喁私语。
在河边的胡杨林中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后，天色暗了起来，一轮弯弯的月亮不知何时已经挂在东方的天空，滑闲并没有要停下来休息的意思。三恒很是疑惑，追上走在最前面的滑闲问道：“滑闲，咋不找个地方休息啊，之前每天晚上这个时候不是都要吃饭休息了吗？”滑闲诧异地看了一眼三恒，解释道：“之前我们在沙漠中走夜路，会有危险，现在在林中沿着孔雀河行走，这一路没什么危险。另外我们快到渠犁了，等到了那，找个住所，再好好地休息下。你要是饿了，就拿出干粮边走边吃吧。”三恒“噢”了一声，还想再说点什么，竖爷走到他的身旁，拉了下他，示意他留心脚下，专注行路，他这才闭上嘴巴，不再言语。
到达渠犁国时，时间已接近子时，在微弱的月色下，看不清楚渠犁的状况，但看那城郭的规模比乌垒也大不了多少，也就一个镇子。商队在滑闲的带领下，在镇子上找到了一处客栈吃饭休息。
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滑闲告诉大家，商队会在渠犁修整两天，接下来还有一天多的时间，大家可以自由活动。早餐后，除了留下来看守货物的几个伙计和那个一直默不出声的褐衣人外，大家都或独自或三两结伴去镇上游逛去了。
镇子的街道没有乌垒的那么宽阔，街道上的行人虽不算少，但远不像乌垒那么熙熙攘攘。街道两边的房屋倒是比乌垒的精美多了，清一色的木制两层楼房，也是像乌垒一样，民居和商铺间杂在一起。在路过一间人头攒动的商铺的时候，三恒走了进去，竖爷也跟着进去了。那商铺很大，楼上楼下共有六间房子那么大，这在长安城中也很少见，没想到西域的一个小镇上竟有这么大的商铺。商铺中货物琳琅满目，似乎都是一些珍贵物品，有金银首饰，有珍珠玛瑙，有珊瑚翡翠，有象牙犀角，还有很多闻所未闻的奇异物品，每件物品都有明码标价，价格都是以黄金计价，少则数两黄金，多则千两黄金。竖爷和三恒在铺子中逛了半个多时辰，真是大开眼界。这里真是个奇珍异宝的展馆，只怕长安城的王公贵族也不曾见过如此多的珍宝，没想到这里竟有个这种平民都可以随便出入的珍宝铺。
两人从珍宝铺出来后，继续沿着街道向前走去。不过渠犁城中除了那个珍宝铺，就都是一些普通的场所，并没有特别吸引人的地方。两人在城中逛到中午，找个地方简单地吃了午饭，接着又找了个杂货铺，购齐下一个旅途所需的干粮等必须品，便开始返回客栈。
两人在走到客栈的门口时，遇到了聚集的人群，出于好奇，便挤了进去。人群的中间是几个白皮肤的异族人和几个黑皮肤的异族人正在争论着什么。三恒向旁边一个汉人装扮的看客打听情况，那人说道：“那伙白人大汉是来自大秦的商人，那几个黑人大汉是来自西海的昆仑奴。昆仑奴似乎从大秦人那买了什么东西给，事后发现被骗了，便来到大秦人居住的这个客栈中找他们说理，大秦人不承认他们之间有什么交易，双方遂起争执。”
竖爷和三恒两人正听着那看客讲说事情的缘由，突然一个黑人拔出了腰间的铁刀，其他几个黑人跟着拔出了刀，白人不甘示弱，也都拿出身上携带的武器，围观的人群见这阵势，瞬间一哄而散，竖爷拉着三恒也躲进了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