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正午的日头将落霞村的青石板路晒得发烫,蝉鸣裹挟着热浪在枝叶间翻滚。晓峰将汗湿的粗布短衫下摆扎进腰带,装作去溪边打水的模样,把备好的短刀、麻绳和油纸包好的火把塞进竹篓底层,又在上面随意盖了些野果。临行前,他站在自家堂屋神龛前,望着斑驳褪色的灶君像犹豫片刻,最终只是抬手胡乱抹了把额头的汗,转身踏入明晃晃的日光里。
村西头的老水车吱呀作响,将溪水搅碎成点点金鳞。晓峰故意绕远路避开几个在溪边浣衣的婶子,顺着田埂往山脚下走。路过王老倌家篱笆院时,正巧看见老人坐在门槛上编竹筐,烟袋锅里飘出的旱烟味混着晒得发烫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晓峰心头猛地一跳,脚步却不敢停顿,只听见王老倌沙哑的嗓音慢悠悠飘来:\"日头毒,莫要乱跑。\"他攥紧竹篓把手,喉咙发紧地应了声,加快脚步钻进后山的青纱帐。
越往深处走,暑气似乎被层层叠叠的枝叶滤去了几分。晓峰的草鞋陷进腐叶堆里,发出\"噗嗤噗嗤\"的闷响。不知名的昆虫在脚边窜过,惊起几缕带着腐朽气息的尘土。他从竹篓里摸出短刀别在腰间,刀刃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山风掠过树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头顶低语。晓峰突然想起书中记载的\"山魈喜学人语\",后颈瞬间起了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下意识握紧了刀柄。
转过一处布满青苔的山石,视野豁然开朗。那棵传说中的老槐树突兀地撞进眼帘,宛如一位形容枯槁的巨人,歪斜着身子孤立在小丘顶端。树干扭曲盘旋,树皮皲裂成深褐色的沟壑,几条枯萎的枝桠指向天空,像是垂死者伸出的手臂。最诡异的当属树干中部那个巨大的树洞,此刻正被正午的阳光斜斜照亮,边缘参差的树皮在光影交错间,竟真如一张咧开的嘴,两颗凸起的树瘤恰似翻白的眼球,透着股说不出的阴鸷。
晓峰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喉咙干得发疼。他强压下转身逃跑的冲动,一步步向老槐树靠近。每走一步,脚下的枯叶就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清晰。距离树干还有丈许时,他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个趔趄,低头一看,竟是半截白骨,指骨间还缠绕着褪色的红布条,不知是哪家孩子的遗物。
虎娃......\"晓峰喃喃念出这个名字,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山风卷着几片枯叶钻进树洞,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恍惚间竟像是老人的叹息。他摸出竹篓里的火把,颤抖着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火苗燃起的刹那,照亮了树洞深处,他看见洞壁上布满抓痕,深浅不一的沟壑里还残留着暗红的痕迹,也不知是泥土还是干涸的血迹。
就在这时,头顶的树冠突然剧烈摇晃起来,明明四周并无狂风。干枯的枝桠相互碰撞,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像是无数牙齿在打战。晓峰本能地后退半步,却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有人踩着落叶缓缓靠近。他猛地转身,短刀寒光出鞘,却只看见空荡荡的灌木丛在风中摇曳。
掌心的汗水顺着刀柄往下淌,晓峰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想起书上说精怪怕明火,便高举火把绕着老槐树踱步。火光照亮的地方,他发现树根处散落着几个破碎的陶罐,陶片上依稀画着狰狞的人面。正当他弯腰查看时,一阵阴风吹过,火把竟\"噗\"地熄灭了。四周顿时陷入黑暗,唯有老槐树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愈发阴森可怖。
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鸟叫,惊得晓峰浑身一颤。他摸索着火折子重新点燃火把,却发现火苗比刚才黯淡许多,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吞噬它的光亮。树洞深处突然传来孩童的嬉笑声,忽远忽近,时断时续。晓峰感觉头皮发麻,双腿像是灌了铅般沉重,可好奇心又驱使着他向前挪动脚步。
当火把的光芒再次探入树洞时,他看见洞壁深处有个模糊的影子一闪而过。那影子佝偻着背,长着长长的白发,却看不清面容。晓峰的牙齿开始打战,火把在手中剧烈晃动,光影将树洞中的\"鬼脸\"映照得更加扭曲可怖。就在这时,一阵更猛烈的山风呼啸而来,卷着漫天枯叶劈头盖脸地砸下,恍惚间,他仿佛看见王老倌布满皱纹的脸在落叶中若隐若现,正对着他连连摇头.
晓峰的草鞋陷在腐叶堆里,每前进一步都像是踩在绵软的沼泽上。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在寂静的山林中格外突兀,火光照亮他紧绷的下颌线,汗珠顺着脖颈滑进粗布衣领,瞬间被滚烫的皮肤蒸发。老槐树的轮廓在摇曳的火光里忽明忽暗,那树洞仿佛一张随时会将他吞噬的巨口,而那些扭曲的枝桠,正如同无数枯瘦的手臂,在暮色中张牙舞爪。
十步,五步,三步——当晓峰终于站在老槐树跟前时,连火把的光芒都显得微弱起来。树皮表面皲裂的纹路比远观时更加可怖,沟壑纵横间塞满了陈年的枯叶与蛛网,有些地方还凝结着暗褐色的树胶,像是干涸的血迹。树洞周围的树皮呈诡异的灰白色,褶皱层层堆叠,确实如同老人脸上垂坠的皱纹,只是那纹路的走向却透着股说不出的邪气,仿佛无数张扭曲的面孔在树皮下游走。
晓峰握紧腰间短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想起临行前在《山野异志》中读到的\"古树通灵,触之有应\",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山风掠过他汗湿的脊背,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他却强忍着恐惧,缓缓伸出右手。指尖即将触碰到树洞的瞬间,他仿佛看见树皮上的褶皱突然扭曲变形,化作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呼吸不由得一滞。
当皮肤终于贴上粗糙的树洞内壁时,晓峰感觉掌心传来的触感不像是树木,倒像是某种生物皱巴巴的皮肤。树洞深处冰凉潮湿,还残留着几缕难以名状的腐臭味。他壮着胆子摸索了一圈,忽然触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惊得几乎跳起来。仔细一看,竟是个鸟巢,干枯的树枝间还躺着几颗早已腐烂的鸟蛋,蛋壳表面布满蛛网状的裂痕。
就在这时,一阵穿堂风突然从树洞另一头灌进来,晓峰手中的火把剧烈摇晃,火苗险些熄灭。老槐树的枝叶发出簌簌声响,像是无数人在头顶窃窃私语。那些枯枝相互摩擦,发出指甲刮擦木板般的刺耳声音,晓峰感觉有细小的木屑簌簌落在后颈,惊得他猛地缩回手。
谁?\"他举起短刀,刀尖因颤抖而划出凌乱的弧线。四周静得出奇,唯有山风掠过树梢的呜咽声。晓峰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连林间的虫鸣鸟叫都消失了,整个山林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火把的光芒开始变得昏黄黯淡,明明还有大半截尚未燃尽,火焰却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压制着,跳动得格外微弱。
他后退两步,却听见身后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猛地转身,只看见自己投射在树干上的影子在火光中扭曲变形,宛如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晓峰感觉头皮发麻,脖颈后的寒毛根根竖起。恍惚间,他似乎听见有人在耳边低语,声音沙哑而苍老:\"擅闯禁地......\"
火把突然爆出一朵硕大的火星,惊得晓峰踉跄着又退了几步。他这才注意到,老槐树周围的地面上布满细碎的爪印,形状介于人足与兽爪之间,密密麻麻延伸向四面八方。更诡异的是,树根处的泥土呈现出暗红色,像是被什么液体长期浸染。
虎娃......真的是树神在惩罚吗?\"晓峰喃喃自语,声音在空荡荡的山林里回荡。山风再次掠过,这次老槐树的枝叶发出的声响不再是沙沙声,而是一种类似孩童啼哭的呜咽,忽远忽近,时断时续。晓峰感觉后颈发凉,仿佛有一双眼睛正透过树洞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他握紧腰间的麻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按照原计划,他应该在树洞里寻找线索,或是留下标记。可此刻,那种深入骨髓的不安感让他的每根神经都紧绷到极致。火把的火苗突然转为幽绿色,晓峰心中警铃大作,想起古籍中\"鬼火现,邪祟至\"的记载,双腿几乎不受控制地往后退。
就在这时,树洞深处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像是沉睡千年的古物终于苏醒。晓峰再也顾不得其他,转身拔腿就跑,身后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追赶。他跌跌撞撞地穿过灌木丛,草鞋不知何时跑丢了一只,脚底被碎石划出几道血痕,却丝毫不敢放慢脚步。直到跑出老远,确定身后再无异样,才靠着一棵大树喘息。
暮色渐浓,远处传来归鸟的鸣叫,而晓峰的心跳声仍在耳畔轰鸣。他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掌心还残留着树洞内壁粗糙的触感。回望老槐树的方向,只见那棵巨树的轮廓在暮色中愈发阴森,树冠如同一团不祥的乌云,而那个树洞,仍在黑暗中静静凝视着他,仿佛在等待下一个闯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