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轻柔却又带着咸涩,缓缓掠过沧澜号那新漆不久的船舷,发出轻微的 “簌簌” 声。
陈太初与宗泽对坐在甲板的藤椅上,亲卫轻手轻脚地撤去茶具。
就在这时,船身猛地被一个浪头高高托起,宗泽下意识地伸手扶住晃动不已的罗盘架。
他的指腹不经意间摩挲过金国使节半年前进贡的铜盘,那盘面之上,女真文刻着 “收辽之日,饮马黄河”,字迹透着一股凛冽的野心与张狂。
“完颜阿骨打去年冬月攻破黄龙府时,率领的不过是三千轻骑罢了。”
陈太初轻轻拨弄着指南针,只见磁针在登州这片海域总是偏西半刻。
他神色凝重,缓缓说道:“金人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那里的孩童五岁便开始学习骑射,就连妇人都能挽开八十斤的硬弓。他们的铁浮屠,战马身披重甲,冲阵之时用铁索连在一起,即便战败也不会轻易溃散……”
宗泽微微皱眉,目光望向北面那片灰蒙蒙的海平线。
那里,曾经有辽国的战船游弋,而如今局势已悄然改变。
“辽主近年来沉迷于海东青围猎,五京的军械库半数兵器都已生锈。去年我作为使臣路过雄州,亲眼看到他们的佩刀虽然镶着宝石,看似华丽,刀刃却已崩口,不堪一击。”
此时,一群鸥群欢快地掠过桅杆,陈太初见状,随手撒了一把糖渣,引得白羽纷纷落下。
他指着一只瘸腿海鸥被同伴无情挤开,说道:“辽国就如同这抢食的老鸥,看似凶悍无比,实则内里早已被虫蛀空。
即便没有宋金联盟,以女真铁骑的实力,最迟五年,也必定能打到中京。”
海浪涛涛,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宗泽的苍髯上沾上了些许盐粒,他微微转头,看向陈太初,问道:“河北西路的高托山上月劫了太原府的粮车,京东东路的张先聚众十万,号称‘替天盐帮’。
陈大人此前平定了贾进之乱,可知道为何河北东路如今还能勉强维持安稳?”
“那是因为我让贾进旧部屯田制盐,规定每户只需上交三成盐,其余七成可自留。”
陈太初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块灰扑扑的粗盐块,“汴京所制雪魄糖,用的便是这种盐。虽说比起官盐,它口感更涩,但却能让百姓用它多换半斗粟米,好歹能多几分生机。”
宗泽接过盐块,轻轻一捏,盐块便碎开,指尖也染上了褐黄色,这是沧州盐碱地所产盐特有的杂质。
“朝廷在东南推行钱引,那些豪族却趁机用劣钱兑走百姓的血汗。就说上月苏州的米价,官方定价每石两贯,可到了市面之上,实际上却要五贯……”
“这都是因为铸钱所用的铜,足足有三成进了艮岳的镇山兽!”
陈太初突然激动地指向西南方向,海雾之中,隐约现出如仙山般的轮廓,那正是童贯为徽宗修建的假山群。
他语气中满是愤慨,“钱引不过是裱糊破屋的窗纸,风一吹便千疮百孔,根本无法真正稳定民生。”
就在此时,舵轮忽然传来一阵吱呀的闷响,船尾的王伦高声喊道:“转舵,避开暗礁!” 趁着这阵慌乱,宗泽不动声色地按住陈太初的手腕,目光锐利地问道:“你耗费心力造这蒸汽船,当真只是为了捕鱼?”
鸥鸣声骤然停歇,浪沫在船舷边破碎,溅起如飞星般的水珠。
陈太初神色平静,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小心翼翼地层层揭开,里面露出半块烤焦的薯类。
“这是三年前占城使节带来的番薯,据说是南洋岛民赖以活命的粮食。一株藤就能结出五斤果实,无论是旱地还是沙土,皆可种植。”
宗泽眯起眼睛,仔细端详着那皱缩的块茎,块茎的裂纹里还隐隐沾着琉球船特有的桐油味。
他若有所思地说道:“此物若真如你所言……”
“童贯用二十门虎蹲炮,仅仅换回了十船珊瑚,而我却想用沧澜号去寻来万顷良种。”
陈太初任由海风吹散额前的发丝,目光坚定,“幽云十六州既能供养铁骑,也能培育出优良的庄稼。若能使河北百姓的亩产翻倍,又有谁还愿意跟着高托山在刀口上舔血,过那亡命的日子?”
海风如同一头不羁的猛兽,裹挟着浓烈的咸腥味,肆意地掠过沧澜号的甲板。
宗泽那布满沧桑与老茧的指节,缓缓摩挲着剑鞘上 “元佑” 二字的深刻痕迹,眼神中透着无尽的感慨与忧虑。
陈太初手提半筐沾满海泥的番薯,神色郑重地将两个尚带着须根的块茎,轻轻推到老将军的面前,语气坚定地说道:“宗大人,此物若是能够在河北的旱地广泛推广,亩产之丰,可抵十石粟米,定能解百姓饥荒之苦。”
宗泽伸出手,捏起番薯细细端详。
那番薯的裂纹里,缓缓渗出的浆汁,悄然染黄了他的指甲。
他的思绪仿佛被这小小的番薯,牵回到那漫长而又残酷的戍边岁月。
“老夫戍守边疆四十载,见过太多的人间惨剧。
饥民为了生存,易子而食;边军在绝境中,不得不杀马充粮。”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突然紧紧攥住手中的块茎,汁水顺着他的掌纹,一滴一滴地落在面前的《河北屯田策》上。
“可你知不知道,三司使上月竟然奏请加征农器税?你这良种还未来得及播下发芽,朝廷的苛政,却已如镰刀般架在了百姓的脖颈之上!”
此时,鸥群在蒸汽机喷吐出的滚滚黑烟中惊惶四散。
陈太初赶忙伸手按住被海风猛烈掀动的《四海堪舆图》,目光灼灼地说道:“正因如此,我们才一刻都不能等!
去年汴京的粮价,已是斗米千钱,百姓苦不堪言。可反观金国上京,他们的谷仓里粮食堆积如山,甚至都已发霉。”
他的指尖用力重重地戳向舆图上的辽东,神情激愤,“完颜氏用那些陈粮,轻易就换走了我朝大量的铁器。
这就如同让一头肥羊与饿狼谈蛰伏,又怎会有安稳可言?”
浪涛拍打着船舷,发出的声响忽然变得滞重起来,仿佛也在为这沉重的局势而叹息。
宗泽缓缓解下佩剑,横放在案头。
剑柄上镶嵌的辽东玉,恰好与舆图上金国的疆域重叠,似是一种不祥的预兆。
“你二十四岁便高中进士,二十六岁平定贾进之乱,二十八岁执掌河北厢军。
以你的才华与能力,若肯在地方上韬光养晦十年,他日入主中枢,推行新政,徐徐图之,岂不比现在这般冒险行事更为稳妥?”
陈太初听闻此言,神色凝重。
他忽然伸手抓起炉膛里烧得通红的铁钳,猛地在甲板上烫出一道焦痕。
那焦痕蜿蜒曲折,恰似黄河故道。
“十年前,辽主在混同江大破女真之时,想必也以为自己还有十年的安稳日子。”
他的目光坚定,带着决然,“可如今黄龙府已失,辽国五京已丢其二。
照此速度发展下去 ——” 说着,铁钳猛地戳进舆图上燕山的位置,“最多五年,女真铁骑必将叩关白沟,兵临城下!”
宗泽的瞳孔在暮色中骤然缩紧。
他不禁想起去年辽使醉酒后,那带着几分无奈与恐惧的狂言:“南朝惧怕我大辽,犹如老鼠见猫;而我大辽惧怕金人,却似老虎遇狮。”
此时,海风送来登州水寨那低沉的暮鼓声,这声音竟与他记忆里辽军退兵时的号角声重叠在一起,让他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宗帅,您见过饿疯了的流民军吗?” 陈太初说着,从暗格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陶罐。
陶罐打开,倒出的竟是观音土混着麦麸的所谓 “赈灾粮”。
“上月,大名府的灾民为了争抢这一罐毒土,不惜打死了三个差役。而童贯在雄州榷场,竟用三十船这样的‘粮食’,仅仅换回了五匹瘦马!”
老将军的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
他清晰地记得,元符三年,那时他还是磁州通判,曾亲手斩杀了倒卖军粮的仓官。
而那廪库里堆积如山的,正是这般灰黄不堪的 “粮食”,那是百姓生存的绝望,也是大宋吏治的疮疤。
就在这时,蒸汽机突然发出一阵尖锐的嘶鸣。王伦在底舱焦急地大喊:“加压!” 陈太初趁机推开舷窗,让那昏黄的暮光照进原本幽暗的舱室。
他望着宗泽,目光坚定而又充满期望:“宗帅,您看这沧澜号,今日被您扣下查验,明日又可能被童贯克扣精铁,可即便如此,我们仍在坚持不懈地改良蒸汽机。
因为每多转动一轮,我们就能早半日寻回良种,多一分拯救百姓、挽救大宋的希望。”
宗泽默默望向海天交界处那翻涌的墨云,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他沉思片刻,忽然从怀中掏出半块虎符。“登州水师有十艘旧楼船,龙骨用的是太行山的铁桦木,坚固无比。”
他将虎符轻轻按在番薯筐上,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然,“明日,我会派一个‘贪财’的押队过去。
若是船‘不幸触礁沉了’,你记得安排人打捞干净。”
在暮鼓声中,沧澜号喷吐出的黑烟,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
陈太初轻轻抚过虎符上那细腻的海浪纹,触感竟与番薯表皮的沟壑有着几分相似,仿佛在这一刻,大宋的命运与这小小的番薯、神秘的虎符紧紧相连。
在暗舱的深处,岳飞正带领着手下,将辽东玉米种子小心翼翼地封进铁箱。
箱底,垫着童贯私通金国的密信抄本。
这些种子将会混在所谓的 “罪证” 里,运往御史台。
而真正的良种,早已跟着漕帮的粮船,朝着北方进发。
宗泽在临下船之时,动作忽然一顿,然后猛地抓住陈太初的腕子,目光如炬,郑重地说道:“记住,在这朝堂之上,真正想要你性命的,从来都不是金人。”
说着,他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心口那道狰狞的箭疮,“这道疤,是元佑党争时留下的 —— 而背后放箭的,竟然是曾经替我挡过刀的同袍。”
夜潮缓缓涨起,沧澜号的明轮悠悠转动,搅碎了满海的星光辉映。
陈太初独自伫立在船楼之上,凝望着登州那星星点点的灯火,掌心依旧紧紧攥着半块带着牙印的番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