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秋风凉骨。
裴玉岑望着那在夜间清晰无比,优哉游哉的照夜白,心中一时之间五味杂陈。
他并未离去,如今上京城城门已经宵禁落锁,今夜只能在庄子上过夜。
主家过来尚未就寝,下人们也不敢擅自先休息。
值夜的小厮看到裴玉岑出现在院中,低垂着眉眼,伸手想接过他手中的缰绳。
裴玉岑偏开了手:
“我来吧,它脾气很大。”
那小厮应了一声,很快茶水床铺都收拾妥当。
虽然一早就要回府更衣上朝,躺在柔软锦被之上的裴玉岑,却丝毫没有睡意,一贯冷淡的脸庞之上,带上了一丝难以纾解的阴郁。
六年来,裴玉岑自认了解林青瑶,今日没有赴约,恐怕这段时间就再难见面了。
似乎到了这个瞬间,他才第一次正视贺统领那日带来裴舍的话。
“裴玉岑,我不要你了。”
剧烈的头痛再次袭上眉间,他的眉头紧紧皱出一个川字,又有陌生而纷乱的画面在脑海中不停闪过,快的根本无法捕捉。
在这难言痛苦之中,他辗转反侧,彻夜未眠,终于熬到了回府更衣的时辰。
没有唤醒车夫,他跨上那匹照夜白,朝着上京城狂奔而去。
这匹汗血宝马的速度实在太快,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如同银白闪电。
带着狂风呼啸而过,将他一贯清透的皮肤,刮得生疼泛红。
四周树木或杂草,都变为模糊倒退的黑影。
可裴玉岑心中好像突然明白了,林青瑶为何向往天地广阔,骑马驰骋。
她是与众不同的,她与天下任何一个女子都不同。
她是笑若灿阳的天之骄女,合该展翅于大好河山之中。
而不是...
而不是被他剔除羽毛,打断傲骨,困于后宅。
在清冷寒风之中,他终于承认了自己的自私与卑鄙,并不是林青瑶一直纠缠着他。
明明就是他裴玉岑,用隐晦权术一步步玩弄,掌控了林青瑶。
明明就是他先动心的,当年第一次见到从拍花子手下逃走,灰头土脸却眼若星辰的林青瑶,他死寂的心第一次如此剧烈的跳动起来。
然后蠢蠢欲动,步步为营。
他这一生追求唯二,一要走到文人权利之端,二要再见她一次。
其实状元及第那一日,并不是裴玉岑与林青瑶的初见。
早在三年前,当时家中已有了魏表妹的钱财供养,所以他提前来到了上京城不远处的临京县。
用自己积攒不多的银子,租赁了房子后,日夜苦读,日子过的清苦艰难,连上元节也只能啃冻硬的馒头,更别提屋内天寒地冻。
就在他快要熬不下去,陷入头痛与绝望的时候,随着晨曦一同而来的,是当年被拍花子拐走的林青瑶。
她难道一点也不知道,被拍花子拐进偏远的地方,她只会为奴为婢,长相上乘更是会沦为青楼妓女。
可是明明她自己都已经灰头土脸,差点丢了性命,还在心疼裴玉岑用家中为数不多的新米,招待她。
她不像与她一起出现的另外一孩子,她丝毫不嫌弃那米粥稀烂,不但喝的香甜,还鼓励裴玉岑一定要参加科举。
她稚言稚语说着连她自己大概都不懂的晦涩句子:“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或许她让裴玉岑心中悸动,或许她的话激励了裴玉岑。
但是,最后让裴玉岑活下去的,是她对来接她的人说:“是这个哥哥救了我,要重赏!”
然后他才有了熬过那个寒冷冬天的银钱,才有了活下去的能力。
裴玉岑清清楚楚的记得,状元及第那日,他故意穿着三年前初见时的棉布衣袍,可林青瑶似乎不记得他了。
她不记得当初那个落魄学子!
却榜下捉‘婿’,认定了他。
这大概是他那些卑鄙心思的开始,这不怪他不是吗?
为何要忘记他?!
既然忘记他又为何再次冲进他的生活?
既然如此,他怎么会再轻易放她离去?
这些隐秘之事,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他将兵书中诱敌的每一条计策,都渗透在与林青瑶的相处之中。
渐渐地连他自己都忘记了,卑微渺小若尘埃之人,是他裴玉岑!
他自尊心作祟,毫不在意地消磨林青瑶的爱意。
他当着所有人面,对林青瑶冷淡至极,让她一点点化为全上京城,甚至全大靖朝的笑话。
他打碎她的礼仪,骄傲,一点点重新筑起囚禁她的牢笼。
让她误会,揣摩,怀疑,自卑。
然后又给她点不经意的关怀,将她日夜困于这缥缈而得不到的情爱之中。
真正的欲擒故纵之人,从来都不是林青瑶,而是他裴玉岑!
千般万般算计谋略,摆出若即若离的淡漠,能留住爱他的人。
可若是林青瑶不爱他了呢?
只要想到林青瑶也许会嫁给他人,与旁人共骑马儿,畅游天地间,他就觉得痛楚从额头蔓延至心间!
他甘心吗?
他曾经嫉妒又躲闪的炽热,却在这猎猎寒风中,变得迫切想要靠近。
一股近乎疯狂的想法,将他向来引以为傲的冷淡自持摧毁。
不会甘心的,不甘心她嫁给别人,不甘心她不爱自己,更不甘心看不到她星眸灿烂唤他的名字。
总有机会见到她,到时...
只要得到林青瑶,入赘长公主府也可以!
他们的亲事会如期举行,他会向她坦白,会好好爱惜她!
既然见不到林青瑶,那就写信!
曾经她最喜欢信中诉说爱恋,分享日常琐事,车马虽慢,但字字句句都是爱他的证据。
可他总是嫌她字不够工整,将信件随意处置,也很少回信。
想到这,裴玉岑迎着风笃定地笑了笑,无妨,接下来的日子,就由他诉说自己的思念吧。
他清楚地知道,林青瑶想要的,是他明确的爱意,是他坚定站在她身边的表态。
那就给她,给了她想要的,她就会从龟缩的躯壳中,再次探出头来。
上京城门彻夜燃烧的火把,近在眼前。
裴玉岑放慢了马速,一只手捻动手中的马鞭。
是时候,给表妹寻一门亲事了。
不过,他不会让表妹受委屈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