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中传来有轨电车的叮当声,他握紧怀表向南京方向疾奔,积雪在脚下发出灵魂的呜咽,而怀表里的微型胶卷仍在转动,记录着这场跨越十三年的罪恶轮回。
程墨白呵出的白气在报童的铜铃铛上凝成冰晶,油墨未干的《盛京时报》在指间簌簌作响。头版铅字压着冻僵的指纹,关东军皮靴踏碎结霜的青条石,马蹄铁与电车轨道擦出蓝火星,在晨雾里织出细密的监视网。
讣告栏的铅字带着铅中毒般的青灰,安本教授的生卒年排版明显错位。\"择日\"二字凸版压痕深半毫米,程墨白用拇指摩挲纸面,油墨在冷空气中凝结成细小的冰针,刺破指尖时他尝到铁锈与松脂的味道——正是组织密函常用的隐形墨水配方。
第三版报道的标题油墨尚未干透,粘住他破损的袖口。\"731部队遇袭\"的铅字边缘泛着铜版纸特有的反光,程墨白注意到\"重要实验资料\"六字采用三号铅字回缩排版,正是地下党传递紧急情报的暗语。晨雾中传来关东军宪兵队皮靴的铿锵声,他迅速将报纸内页撕成四份,讣告栏碎片混着冻硬的馒头渣塞进铁皮信箱投递口。
站前广场的扩音器突然播放起《君之代》,程墨白混在鞠躬的人群中后退,后颈汗毛在零下二十度的空气里根根竖起。
程墨白登上亚细亚号列车三等车厢时,后颈残存的福尔马林气味与车厢内煤油味混合成刺鼻气息。他蜷缩在硬木座椅上,拇指无意识摩挲着衣领内的微型胶片,醋酸纤维的颗粒感透过呢料刺痛皮肤,仿佛触摸到父亲实验室暗室里的显影夹。窗外宪兵队正用糨糊刷往砖墙贴通缉令,湿漉漉的纸角在晨风里颤动,油墨未干的\"重要逃犯\"四字渗着血水般的暗红。
蒸汽机车突然鸣响汽笛,高压蒸汽裹挟着煤灰喷涌而出,在站台上空织成灰白色的茧。程墨白望着车窗倒影里满脸络腮胡的自己,三天前用烟灰与松脂混合的易容膏,此刻正随着体温融化,在颧骨处淌出赭褐色的沟壑。他扯开领口透气,发现藏在怀表夹层里的脑组织切片,竟在体温作用下泛出诡异的荧光蓝——与731部队地下实验室的细菌培养皿如出一辙。
日军巡逻队的皮靴踏碎站台的薄冰,三式步枪刺刀在朝阳下闪着寒光。程墨白注意到宪兵队新换的冬季呢料军装,领章处的旭日徽记改用鎏金线刺绣,这是关东军特高课新近的识别标志。通缉令画像上的自己还穿着学生装,而此刻镜中倒影已完全是码头苦力的模样,唯有左眼下方的刀疤与父亲留下的遗传痣,在蒸汽凝结的水珠里若隐若现。
列车启动时,程墨白突然剧烈咳嗽。藏在胶鞋里的手术刀片划破脚趾,血腥味混着机油气息在鼻腔炸开。他想起安本临死前塞进怀表的纸条,用福尔马林浸泡过的字迹在脑海中浮现:\"南京鼓楼医院地下档案库,三号冷藏柜……\"车窗外飘落的雪花突然变得锋利如刀,割破他视线里最后残留的奉天城轮廓,而蒸汽织就的帷幕正缓缓合拢,将东北的寒冬永远封存在胶片齿孔之间。
民国三十二年三月二日,南京浦口站的铁皮穹顶在雨幕中泛着铅灰色。程墨白将呢大衣领子翻起时,嗅到羊毛纤维里渗着的福尔马林余味,那是八天前在满洲医科大学地下室沾染的死亡气息。雨丝斜斜刺进呢料经纬,在袖口凝成细小的冰珠,顺着第七根肋骨的绷带缝隙往里钻,伤口处的磺胺药粉被洇成浑浊的黄色。
宪兵队的狼狗突然在人群里吠叫,程墨白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他垂眸看见军犬项圈上的铁牌刻着\"第1874号\"。雨水中,日军宪兵的三八式步枪刺刀泛着青白的光,仿佛刀刃上还沾着蚌埠站行李检查时的血迹,七天被日军宪兵搜查行李时划破的那道三寸伤口此刻在雨中绽开,纱布渗出的血珠在呢料上晕成暗红色的云纹。
站台的青苔在胶鞋底发出黏腻的叹息,程墨白摸到左襟第三颗铜纽扣内侧的凸起——微型胶卷筒正抵着胸骨,胶片里的731部队实验记录随着心跳微微震颤。雨幕深处飘来煤油的焦苦,混合着站台尽头茶摊的茉莉香片气息,他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的怀表,表壳内侧刻着同样的茉莉花纹。
刺刀尖抵住喉结时,程墨白听见金属与软骨摩擦的铮鸣。桐油浸透的刀柄残留着东北森林的松脂气,混着宪兵掌心渗出的汗腥,在早春的阴雨中发酵成腐锈味。他垂眸凝视枪托上晒纹里的血痂,1937年,那场战役,对面的那支三八式步枪走火的瞬间,飞溅的铜屑正是这样嵌进食指关节,在骨膜上烙下永不愈合的烙印。
伪造的良民证在雨中泛潮,油墨洇出紫黑色的血丝。宪兵翻动皮箱的声音像解剖刀剖开脂肪层,程墨白感觉怀中的胶卷筒突然发烫,35mm胶片在体温里膨胀收缩,每一格齿孔都在啃噬肋骨,此刻正随着心跳在胸腔奏响死亡节拍。
\"这伤疤哪来的?\"宪兵突然用刺刀挑起他衣袖,刀刃在旧伤上擦出火星。程墨白盯着对方领章泛白的旭日旗,想起周墨海实验室的玻璃器皿上同样的徽章反光。雨水顺着刺刀血槽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汇成暗红色的溪流,他听见胶卷筒里的细菌实验数据正在苏醒,那些被冷冻十三年的鼠疫杆菌,此刻正顺着血液往心脏蔓延。
站台尽头传来蒸汽机车的呜咽,像731部队地下监狱的通风管轰鸣。宪兵猛地甩开他衣袖,皮箱锁扣弹开的刹那,好在里面只是一些衣服,重要的东西不可能放在里面。
雨幕突然被汽笛声撕开裂缝,程墨白在宪兵转身的刹那,摸到左襟第三颗铜纽扣内侧的微型胶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