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祚正襟危坐，太皇太后半靠在床上瞧着他。
看这孩子紧张的，她心中有点说不上来的滋味。
其实太皇太后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孩子就抵触她呢？
这么想着，她也不由自主的问出来。
胤祚唇一抿，这话真不好回。
半晌，他才轻声道：
“因为老祖宗就是老祖宗，很威严，很厉害，让人敬佩。”
这话也算不得假，因为是孝庄啊，这个叱咤风云大半辈子的女人，一路风风雨雨，还有什么是她看不透的？
胤祚小的时候怕，怕她瞧出什么来，怕自己露馅，长大了，就是怕麻烦，也怕一不留神掉了坑里去。
那就不如敬而远之。
太皇太后听了这话一愣，接着畅快的笑起来。
“你这孩子啊……”
一切尽在不言中。
“玄烨最疼你，保成也事事惦念着，就连琪琪格，当年也想养着你，现在也喜欢的不得了，玄烨一直说，咱们六阿哥胆子大的很，你这孩子却说……”
太皇太后笑着笑着，咳嗽几声，摇了摇头。
“你是敬我，也是怕我，他们都叫我乌库玛嬷，你就只叫老祖宗，一来了就很规矩，倒是和玄烨口中的六阿哥活脱脱两个人似的。”
胤祚坐在那想解释，太皇太后只是摆了摆手。
“没什么不好的，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
太皇太后靠在那儿，平静的看着胤祚略显局促的脸。
胤祚只是坐在那儿静静的听着，规矩的不得了。
装哑巴吧，多说多错，千万别上来就自己自爆一句，那叫自捅一刀。
太皇太后都看在眼里，也没再说什么。
“我以前想过，你可以当保成的左右手，他最信任你，你也是个能担得起他信任的孩子，可是啊，我观察过，你不喜欢，便也没提。”
太皇太后絮絮叨叨的说，说这些年她看到的那个胤祚。
胤祚坐在那里，听的脸有些发烫，屁股像长了个刺，差点就坐不住了。
完了，必定有求于他。
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
胤祚可没昏了脑袋，这么多年，他不是白混的。
太皇太后就算话中有几分真心，那是她没说出来之前，对着他这个当事人说这个了，就是有事。
有啥事儿呢？
咳咳，这才是个问题！
静观其变。
让我瞧瞧到底是怎么个回事？
太皇太后说了这么好几句，没因为胤祚的态度有什么变化。
没让他多掺和进去，太皇太后发现，反而更好。
局外人才清醒，涉及太多的利益，就会被人推着走，就万般不由人了。
“以前我不觉得，可这些年我发现玄烨真的和他阿玛很像，一样的固执。”
胤祚竖起耳朵，重点来了。
“他啊，总是安排好一切，觉得都能顺着他的心意往下走，什么都想要十全十美，可哪里有完美无瑕？”
太后太后轻叹一口气，视线从胤祚脸上移开。
操心太多，也要的太多，不仅想要个完美的继承人，还想要个贴心的时时刻刻想着他的儿子。
“他总是想将最好的给孩子，想当个好阿玛，这也怪福临……”
太皇太后没细说这部分，就算说了胤祚也不敢听。
没多说顺治和康熙的事，胤祚悄悄松了口气。
“可天家父子，与普通人家不一样，玄烨是阿玛，更是帝王，保成慢慢大了，他们总会有矛盾的。”
太皇太后揉了揉眉心，话中带着几分犹疑，她一直有一个想法，和任何人都没法说，可今天，既然要有事相求，心事所托，或许可以和这个孩子说一说。
对玄烨和保成来说，是最疼的儿子，是最亲的弟弟。
想在他们之中调和，也只能靠着……等她一去，就管不到这对父子。
很多想法，太皇太后明白，要早早的告诉胤祚，有很多事要教他，总不能没起效果，还把这孩子搭进去。
要挑明了，点清了。
那些话她是谁也没说过，那个想法也应该烂在肚子里，但——
应该告诉胤祚。
“有时候我真的想，或许他们感情没那么深，反而不会有那么多矛盾。”
只是一个合格的优秀的太子。
而不是寄予厚望，倾注全部心血的儿子。
父子情浅，就不会有那么多对彼此的要求，也不会有那么多的挣扎和落寞。
更纯粹的帝王和太子，而不是更复杂的玄烨和保成。
玄烨就不会想着牢牢将保成抓在手里，让保成过的那么辛苦，但这份苦外又裹着一层又一层的甜。
这不就是——
太皇太后不能再说了，但胤祚却都明白。
正因为胤祚能明白，他才是无比的惊讶。
太皇太后又说了很多，关于康熙，关于太子，关于这一堆阿哥们。
越听，胤祚越是觉得难以言喻，他和这位历经三朝的太皇太后的想法竟是达到了一种共鸣。
或者说，他们很多想法竟然是一样的。
很多很多认识，都能找到共通之处。
对于康熙堪称恐怖的控制欲，对于这对父子令人担忧的未来，对于太子看似平稳实则危机重重的处境。
对他那些兄弟们，每个人的性格。
这位看似不问世事的老祖宗，都了熟于心，用她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看的清清楚楚。
但有些吧，嗯，老祖宗，不必那么担心。
你说的有些是以前或者表面的情况，现在已经大为不同了。
但胤祚还是慢慢瞪大了眼睛，露出像听到了什么晴天霹雳的话一样的眼神。
天塌了！
这几个字儿几乎明晃晃的刻在他的脸上。
胤祚惊慌失措，又强作镇定。
太皇太后看着，却不意外。
玄烨的儿子们，都争先恐后的去争夺他这个汗阿玛的重视和关爱。
这个被一直放在心尖尖上，享受着特殊待遇的儿子，肯定也是不相信汗阿玛会这样。
“太子哥哥最是疼我了……”
胤祚喃喃。
太皇太后摇摇头，“保成拗不过你汗阿玛，若是真的……也只会是保成落败。”
因为，当儿子的比当阿玛的还要重感情。
更别提，保成看不透那些，他陷入的是父子的思维，而不是权力的血腥和冷酷。
这样没有好下场的。
破碎后，剩下的只有个人人避之不及的废太子，还有……
一个被阿玛剖开心脏的冰冷遗骸。
……
说到这些，太皇太后的手无力的垂下，只要想到那个可能，她的心就一阵绞痛。
磨刀石，不合适，过强的控制欲，不能如此，各种各种，她明里暗里都说过，可玄烨他听吗？他只会敷衍……
一个好端端的孩子，迟早会被他逼疯的。
到时候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
或者说，玄烨到那一天就能认清一切，真的会觉得是自己的做法有错吗？
这都不一定。
他们都太固执己见了！
和他的阿玛一个样！
太皇太后气的心绞痛，狠狠的拍了几下被褥，胤祚赶忙哄劝道：
“老祖宗有此远见，自然不晚，汗阿玛疼爱太子哥哥，太子哥哥也……我会记住您说的话。”
“不……”
太皇太后握住胤祚的手，真心实意。
“玄烨的脾气，有时候你要顺着来，若是真的要劝，也是从保成那边下手，让他……”
太皇太后猛烈的一阵咳嗽，“有些行为要注意，今日的特殊，明日可能就是罪状，你也要记住，到了真的不可挽回的那一天，你就不要再插手！”
太皇太后紧紧盯着胤祚的眼睛，手很冰，冻的胤祚打了个哆嗦。
不要再插手？
什么？
不是要他……缓和汗阿玛和太子哥哥关系，让他们不至于走到那一步的吗？
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他袖手旁观，还有谁会去再拉太子哥哥一把？
“现在或许还来得及，但太子那边，他不仅仅是一个人。”
太皇太后复杂的看着眼前的孩子。
这是很现实的事，就算是临走之前太皇太后想再努力一把，但她也不想再搭上一个孩子进去。
到了那个地步，玄烨不一定会回心转意，就算是回心转意也晚了，太子威望已损，储君不是儿戏。
保成，只要有一，就等同于废了。
就算登上皇位，被废立的过往也不可泯灭。
太皇太后提到了另一方面——
“太子身后站的人太多了，迟早有一天，不是脱胎换骨，就是……”
太子党鱼龙混杂，势力庞大，忠于太子的人，就是和帝王作对的人。
那时候，会是父子之间的较量。
但硬刚掰手腕，不可行！
真的走这一步，保成会越发的被猜忌，然后被虎视眈眈的觉得自己也有机会的兄弟给拖住手脚，被玄烨给亲自拽下来。
他的兄弟们拖不垮他，真正能对太子致命一击的只有玄烨。
保成最大的对手，是他的阿玛。
甚至不是老大，保清。
太皇太后认真的和胤祚分析时局。
这是个很念感情的孩子，用权力无法利诱，能让他动起来，还是要靠他在意的东西。
兄弟之间的情分，父子之间的感情。
胤祚面上严肃，和太皇太后靠的前所未有的近。
“现在跟着太子的人，谁？”
胤祚回答，“三哥，四哥，十三弟。”
太皇太后点点头，就是这些人。
离太子越近，越有可能取而代之。
因为，和太子作对，虽然太子被废，可理智的帝王和愤怒的阿玛割离不开来。
他虽然对令他失望的儿子感到痛心，可也不会允许别人去落井下石。
在这时候公开与太子争夺，只会被一脚踢出局去。
但这些人，玄烨培养的贤王——
老三是个忠的，愚忠！可正正因此，在玄烨那边的印象就不一样。
实诚，忠心，何尝不是帝王眼里的标签。
荣妃疼他，五个儿子就活了他一个，玄烨就不疼他吗？荣妃和他多年的感情，四个阿哥过后，就这一个活下来，那些愧疚，到底有几分移情。
而且他有个厉害的聪明的姐姐，爱纳啊，会提点这个弟弟的。
算在蜜罐里长大的，也足够优秀。
野心大吗？肯定会有，但太皇太后知道，胤祉肯定会站在胤礽这边，就算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会有动摇也不会真的弃他而去。
胤祉本性不坏，对太子忠心，十三那件事，玄烨这次打压，焉知不是护他一把。
老四？那孩子心思重，从小就是，佟佳氏养大的，不好说。
可有佟佳氏的情分，德妃这个额娘，有个亲王的弟弟，玄烨让他办事，也是认可他的能力。
他不是个一门心思死心眼儿的，明哲保身也说不定。
文武不如老三，但比老三聪明，人心摸得透。
谋定而后动，未尝不可能。
真到了那个时候，太皇太后拉着胤祚。
“若真到了那一天……”
太皇太后眼神有些飘忽，抓着胤祚的手愈发紧了。
她轻声说着自己的猜想。
她交托了全然的信任，想着她耗费了大半辈子心血的大清，到底会拐向一个怎样的未来？
“若是保成什么都没有了，你三哥也不会有好下场。”
除非玄烨会选胤祉，但胤祉……文武双全是好，又和太子亲近会善待兄长，可他不一定能……
文人里的名声，笔杆子远不如兵权好使。
胤祉优柔寡断，容易错失良机！
他的优势是很大的，却是最容易擦肩而过。
所以，玄烨了解儿子，可新帝不一定能容得下兄弟。
更何况是胤祉，肯定会不服气。
若是老大……
可太皇太后瞧着，保清有能力，但沉不住气，对太子怨念太深，枪打出头鸟。
这一对彼此构成威胁的兄弟相争，说不定为他人做嫁衣。
“保清啊，要是没有保成，他的确是独一份，你汗阿玛重视，军功决绝，文武都拿的出手。”
当年上学也是头悬梁锥刺股，一骑绝尘，要不也不会和太子相提并论。
能和太子放在一起比较，就能说明他的优秀了。
除了保清以外，这些年也没能有第二个和太子争论谁第一的。
不过，谁也说不准以后的事。
但朝政混乱，几乎是肯定的了。
诸子乱斗，不会有几个能得个好下场。
连坐，诛心，圈禁……
不明不白的就能暴毙家中。
哪一个太皇太后都能说出缺点，都不合适。
保成，太皇太后不仅是疼这个孩子，也是为了大清的国本。
经全国之力培养的储君，和各有优势但劣势也明显的兄弟比，是最合适的。
要不就是保清，只要不是涉及保成，就还清醒，也是真正能和保成做敌手的。
太皇太后将这些都一一和胤祚说了。
她老了，还病着，不免很多想法都杂糅在一起，说的乱，还急。
十三不可能，也就是从年长的阿哥里。
胤祚都记在心里。
是啊，就看谁沉得住气，还能狠得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