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近年关,浴池改为日日开,张美英烧锅炉,尘黛尘屿忙着打扫卫生和收费。
要债的人坐满了堂屋,他们沉默着,无从交流欠债的原因和时间,殊途同归等着尘贵方回来。
落势的太阳,正在带走所有人的耐心。
尘贵方摩托车停在大门下,脱掉军大衣挂在车上,几日未刮的胡茬上挂着风吹不掉的黄土和煤灰,搓着冻到发白的糙手进了门,一屋子的人呼啦站起来。
尘黛倒了一杯温热水,挡在尘贵方和债主们之间,看尘贵方喝。
“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要账,很多人在公司等着,等了一天,没有见到人,电话也不接。”尘贵方艰难地开口。
“跟着别人干的活,怎么就能要的上账来?”
“以后谁还跟着你干!”
“你就直接说,今年又不还钱了,你说,说了我不来了,以后我也不来了,就当这钱扔了。”
你一言我一语,未说话的人则气到发出讥笑。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打听了,明天一早一把手会去公司,天不亮我就去堵门。”尘贵方道。
“明天堵不了门呢?”
“你堵得住、堵不住和我们说不上话,我们是你找来干活的,就只跟你要账。”
“你们说得都对,尘黛,数一下浴池收了多少费,多少拿点走。”
“一天天,不够给他擦屁股的!”张美英站在锅炉前,大声埋怨道。
“就这几张毛票,我还不稀罕拿!”有年轻气盛者,受辱般踹门而出。
洗澡的人讪讪。
大年三十那天中午,尘贵方回来,头盔一摘,蓬头垢面,焦躁不安,手里提着一桶油。
“拉来一车油,先卸大门了。”尘贵方脚步未停,经过锅炉,对张美英道。
“什么油?”
尘贵方没回。
很快屋里嚷嚷开来。
“我是来拿工钱,不是拿油的,我穷的菜都吃不起,还吃油?”
“你这什么油,顶100块钱一桶,你怎么不去抢劫。”
“你要早跟我说,拿东西顶账,我绝对不跟着你干。”
“都坐下都坐下。”尘贵方极力劝道。
“谁爱要谁要,反正我不要。”
“我也不要!”
“我也不想要,我半夜就去堵一把手的门了。话都说死了,油要不要?要油,工钱就给,不要,工钱一分也没有,就算要了这工钱都给不全。”尘贵方急了眼。
“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知道跟你们没有关系,跟着那老板干活的好几个,我在那死撑着就不要油,就拿钱。老板把钱拿出来,摆在桌子上,谁先要油,钱就开的多,谁后要油,钱就开的少。人家都拿了,我怎么办?”
“你怎么办,你没本事。”
“那都是后话了。大工一人两桶,顶200块钱,小工一人一桶,顶100块,剩下的都是我的,我不骗你们,你们去大门底下看,还是我顶账顶得最多。”
“你顶得多,你应该,你活该。”
“拿着吧,先过年,过年都来喝酒,还是兄弟。”尘贵方不想起冲突。
尘黛拿出纸笔,分油分钱,打新的欠条。
骨结粗大,长满老茧的手一一接过资不配劳的钱,拎起纯粹欺压性质的油,骂骂咧咧走了。
尘黛打扫完浴池,出门倒垃圾,刚过大门,听得呜呜咽咽,以为北风大作。
“起早贪黑,风吹日晒,到头来,连工钱也拿不到。拿油回去,好油也行啊,连畜牲都不吃的油顶一百啊,这不是明坑人呐。”一个女人站在街上,对着尘黛家家猛烈地哭。
尘黛快速倒净垃圾,低头回家。
她无法替尘贵方反驳,欠债是事实,顶账是事实,坑人也是事实。
她无法埋怨尘贵方,他没有藏一分钱,惜一分力,骗一个人。
每个人都说自己没赚到钱,那钱到底去了哪里?只有那个破旧立新的遥远的城市,正飞速发展。
她真希望时间快点走,快快长大。
李明澈拿着写好的春联,停在路口。
李明澈和尘屿一起贴春联,尘黛站开几步远,指挥着正斜,雪落进浆糊里。
“无论如何是要过年了。”李明澈道。
“嗯。”尘黛重重点头。
晚上,尘黛、尘屿、尘念念和李明澈站在浴池二楼,看年年一样的烟花。灯关掉了,三个人与落尽叶子的杨树,一起融进黑夜里。
忽然“砰”的一声,身后开出一朵聚后四散的红海,又有“啾”的尖叫,窜上天,炸了一个小而璀璨的星河。
“这花药越放越近了。”尘黛道。
“看,猎户座。”尘屿指向天空道。花药燃尽,露出永不谢幕的星星。
“哪个是?”尘黛问。
“那七颗,但最亮的是中间的三颗,所以有句民谚‘三星正南,就要过年’。我们地理课本上有。”李明澈一颗星一颗星的数过去,解释道。
“地理好难啊。”尘黛丧道。地理是她进入初中,科目增多后的第一个大盲区,处于无解状态。
“路痴肯定不懂,连地上的路标都搞不明白,更别说天上了。”尘屿道。
尘黛白过去一眼。
李明澈眉梢眼角里藏着笑意。
李明澈和尘屿很快陷入星座的讨论中。
聊大熊星座与北斗七星的关系,聊夜空中最亮的天狼星,聊离我们最近的月亮,聊月明星稀的原因。
聊得两个人眼睛亮亮,仿佛星星落了进去,一抖一抖,看得尘黛想起了萤火虫。
“萤火虫怎么一下子绝迹了?”尘黛问。
“因为农药。”念念答。
“农药?”
“农药?”
“萤火虫很娇气的,空气、土、草木一旦受到农药污染,它们就死了。”
尘黛想起小时候,将萤火虫放进葱里作灯,几秒死掉,心疼与愧疚依旧鲜明。
“守夜吗?”李明澈问。
“守。”尘屿立即回,他探索和挑战的欲望始终满格。
“还有三个小时。”尘黛提醒。
“还有三个小时,你就过生日了。”李明澈道。
“怎么,又给我准备蛋糕了?”
“当然。”
“……”尘黛一愣,在没有习惯说谢谢的环境里,她还没有学会说谢谢。
“不用感激涕零到说不出话。”李明澈道。
“我才不感激……”
“欧吼,还有三个小时就能吃蛋糕喽。”尘屿兴奋道。
“我也要守夜。”尘念念积极加入,笑道。
尘贵方从屋里出来,走过大门,在街上站着。
所有人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