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天了,还有苍蝇。”张美英在园子里喂牛,不断挥动胳膊驱赶勇猛而上的苍蝇。
“急什么,等上冻,就没了。”尘贵方自认开了个玩笑。
“真到杀了,还真心疼。”张美英一一摸过十二头牛的壮实脊背,养了一年零一个月,从两三个月的稚嫩小牛犊养成膘肥体壮的大牛,在每顿饭、每次对视中互相了解脾气。
“牛终归是跟鸡不一样。”张美英又道,喂出去的豆饼给的比平时多。
“天冷了,工地也快停了,正好卖酱牛肉。”尘贵方将情绪拉回现实。
“别在家里杀。”
“嗯,已经联系好了。”
尘黛尘屿分坐在柜台后做作业,安安静静的,过去你出我进的生活好仿佛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国庆后,语文老师进修回来,代课老师如蒙大赦,从讲台上退去,再也不曾进过六班的教室。
那天放学,大家从挤压的车棚里连拽带推艰难地搬出自行车。
韩春雷刚准备起步,后轮毫无征兆脱离而出,顺着下坡滚得飞快,路上的同学躲闪不及,抓也抓不住,韩春雷下意识抬起车把想追,刚一抬,前轮从车架掉下来,咕噜噜也滚着跑了。
他就那么抬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车架,愣在原地,尘黛忍不住撇过头,笑得眼泪横飞。
“韩春雷的车是被人拧了螺丝吗?”姜娜问。
“你知道为什么我的自行车经常滑轮吗?”尘黛问完,又笑了一阵。 尘黛自行车骑了没多久,便开始出现滑轮,明明正好好蹬着,忽然被一种奇怪的无力消解得干干净净,轮胎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有时候再蹬几下就好了,有时候要很多下甚至歪倒,都好不了。
每次都坏的猝不及防,好的也出其不意,尤其上崖头,尘黛都要在心里默念,别滑轮别滑轮,上坡有阻力,一旦滑轮必偏斜而歪倒。
“为什么?你也不去修修。”姜娜想起尘黛每次滑轮的滑稽场景,也忍不住笑。
“我们的自行车买的是别人偷来的,便宜。我妈,韩春雷的妈都这么以为,其实不是,就是一批不合格的自行车。”尘黛道。
不知道为什么,从怀疑到确定的那刻,尘黛心里挺高兴的,那种对被偷者的愧疚感终于消失了,滑轮、掉链子、闸不好用等等又算什么呢。
她也没有跟妈妈说破,徒增负担而已,也许这样就是最好的结果。
“不过韩春雷的自行车是非修不可了。”尘黛说完,再次笑不可止。
“尘黛,你挺厉害的。”姜娜沉默几秒,道。
“什么?”尘黛没听见,因为她的链子掉了。
尘黛进家门时,尘屿向她比了一个“嘘”的动作。
“怎么了?”尘黛用口型回问,同时感到气氛的压抑,张美英和尘贵方都在家。
尘屿指指电视。
猪瘟来了。
“这是猪,不是牛。”尘贵方道。
“大家不这样想,都是吃到嘴里的肉。”张美英两边腮明显坠下来,不知道岁月和愁辛哪一个占的比重更多。
“有瘟疫的地方离我们很远。”
“真是喝西北风堵了嗓子眼。”
“也可能,猪既然吃不得了,那就吃牛肉吧,牛肉反而卖的更好了。”尘贵方还在力争。
“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真应了这句话。”
尘黛尘屿面面相觑,敛声于一旁,既不敢走也不敢坐,生怕一丁点动静将张美英憋住的火引出来。
第二天上午最后一节课,各班主任纷纷进入教室,通知所有在校学生必须吃食堂,不允许任何一个人去校门口买饭。
尘黛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表,张美英已经在来的路上了,顿时焦灼地坐立不安。
放学铃一响,尘黛往大门跑去。
“我这是油酥的,没有馅。”张美英掰开火烧,隔着关闭的大铁门,从缝隙里伸过来让门卫看。
“什么样的都不行,外面的饭一律不行。”门卫躲在一旁,仿佛躲避瘟疫。
“妈。”尘黛叫了一声。
“黛黛,给你饭。”张美英匆匆从篮子里拿出火烧,递过去。
“说了不行,怎么还给。”门卫伸出长长的木棍挡在其间。
“这是我闺女,我给我闺女送饭也不行?”
“怎么证明?”
尘黛和张美英对视,张美英先自轻轻笑起来,那种触底的无奈的滑稽的好玩的微笑,尘黛也跟着咧咧嘴。
“给钱总可以吧,够不够?”张美英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块钱。
“够,用不了。”
“回了。”张美英走了,骑出来的拇趾外翻,已经把黑布鞋顶得透明。 尘黛甚至忽然想,不卖饭也好。
食堂里坐得满满当当,尘黛拿着两个馒头,半碗炖白菜,茫茫然然找空位。李明澈朝她举起胳膊。
“我吃完了,坐我这。”李明澈端起盘子,让出座位。
“你吃完了?”坐在对面的陈征,看看李明澈盘中还剩一半的饭菜,满脑门疑惑抬头问。
“走不走?”
“走走走。”陈征不明所以愣一下,把馒头塞进嘴里,端着盘子一起站了起来。
“干嘛,谁啊?”
“同学。”李明澈站到食堂门口,选了尘黛看不到的角度,继续吃。 “几个意思?”陈征别有深意地往尘黛那看去。
“吃饭。”
“啧~”
一个女人在堂屋坐着。
“你这不年不节的要的哪门子账。”包工头在电话里质问。
“跟我要账的,现在就在我家坐着呢。”尘贵方道。
“不是我不给,是大老板也没有给我啊,人家是大公司,都是要等到年底,会计审计核帐了,才给。”
“当初我跟着你干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那大老板当初也不是这样跟我说的呀,我就是个二道贩子,要不你去问问大老板吧。”
“你自己手里没钱吗?”
“我的钱,你还不知道,我都垫了工地去了,什么钢筋水泥,连搅拌机都是我出钱租的,我是真没有。你嫂子今天跟我生气,又把锅砸了,要你有钱,你先垫上吧。”
尘贵方挂了电话。
“我没事不来要账,我也是被逼的,孩子要结婚,人家要彩礼钱的,亲戚邻舍我真是借了个遍,我不能说没钱就不让孩子结了吧,我怎么跟孩子交代。”女人怒道。
“你没事也能来要账,欠你钱么,什么时候也要得着,但不是我不给,你也听见了,真没钱。”尘贵方道。
“你们都是老板,我们就是干活的,你们大人物的事,我不清楚,我就只认工钱。”女人声嘶力竭吼道。
“什么老板,人物……”
“我男人不好意思来要账,我是个女人,我豁的上脸皮,尘贵方他今天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一园子的牛不能卖吗,卖了不是钱吗?有钱不给,算什么东西。”女人嚯得站起来,走到西门口,对过往来人,句句泣血,字字怀恨,嚷得准备回家的路人停下了脚步。
尘黛的自行车停在路口,听见尘屿抱住吠叫的露露。
“说现在来了瘟疫,牛卖不上价格,你能等瘟疫过去,我儿子结婚能等的了吗?欠钱不还的人,就是这样的时运,连老天爷都不放过他,这瘟疫就是冲着他们来的!”女人继续道,她的怒气换成咒骂,整个躯体跟着不自觉打颤。
李明澈停在尘黛身边。
“散了吧,有什么好看的。”李明澈对聚集的旁观者道,可是没人拿一个孩子的说话做数。
“我男人心底善,耳根子软,给你建了鸡棚,又盖牛棚……”
“你在外面喊什么,他们又不欠你的钱。”尘贵方在屋里道。
“你今天就守着大伙的面,必须给我个日期,什么时候还钱!”
尘黛推动自行车。
“尘黛。”
“嗯?”
“……你作业会做吗?。”
“会。”
“我意思是……”
“说啊,什么时候还?!”女人的嗓门再次提高,喷出的词已经分叉,很难想象尘贵方如果再不回答,这声音会不会因过高而自燃。
尘黛没等李明澈说什么,继续往家走去。
“谁还没有个不好的时候,别人的难堪有什么好看的。”杨雪芹站在路口,哄赶人群道。
“他们家外乱,你们家内战,你们两家单独占了路边这块地,风水不好。”渡东庄的神婆刘花元摆出意味深长的表情道。
“要不你给破解破解。”杨雪芹刺道。
“什么人呐。”刘花元气得摔袖而去。
其他人也随之怀着各自的轻蔑散了。对于无关痛痒的局外人,不过是多了一场茶余饭后的谈资。
尘贵方看看角落的钟,张美英快回来了。
尘贵方承诺一周内卖牛还钱,女人要保证书,尘黛熟练地写出一个,尘贵方认真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