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兰芬的对象来接孟东,生动展示了何为夫妻相,长得与孟兰芬一样白胖。
一副软趴多肉的体型,一张坦诚相待的面容,一种天真腼腆的神色,一双大方温顺的眼睛。
他像孟兰芬最初来时一样,只一味呈着笑,两人之间也并多话,但肯定是中间站着那么多人的缘故,如果只有他俩,一定有属于他们之间的说不完的话。
“你记不记的,以前我们去山上摘酸枣?”李明澈问尘黛。
“嗯?”
“他俩像不像,我们进门找水喝的那家人。”李明澈语气里露出猛然发现多年秘密的兴奋。
“找水喝?我们没水了吗?”
“你……记忆力真差。”
尘贵方特意从镇上回来,仲保娥亮了一桌好菜。
孟兰芬的对象把菜夹到兰芬旁边,他夹一筷,兰芬吃一口,虽然兰芬的对象一直在听尘贵方几个说话,兰芬也在与张美英几个聊天,谁也没看向谁,但饭菜一口不少,也不断。
“有的人只站在那,就带着天生好命。”马红玉看着远去的摩托车,黯然神伤。
“好命的人,能有几个。”杨雪芹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扛着如同焊在肩膀上的镢。
她很少有这种不动的状态,嘴巴闭着,眼睛不眨,一扫沉重岁月留在脸上的苦辛痕迹。
实际,她漂亮、年轻。
可是当她重新开始干活,皱纹爬上脸,毛孔张开,眼睛也变得昏暗了。
“一天冷起一天了,让念念留家里跟尘黛玩吧。”张美英听到说话,回头道。
“不用了,我喜欢种地。”尘念念回,出声洪亮,中气十足,完全不像是被妈妈养在视野之内的。
“这孩子养的,报恩。”仲保娥笑道。
“学习不好,种地一把好手,踩的沟子比我都齐。”杨雪芹欲扬先抑。
“学习有什么打紧,个人有个人的门路。”张美英道。
“再雇个人送饭吧。”尘贵方屋里对张美英道。
“渡东庄又开了两家卖饭的,一个村再大,也还是一个村,五家卖饭的,东西南北中占全活了,还雇什么人?红玉她们轮流送送也足够了。”
做生意也是跟风,只一家进时,众人观望、猜疑,三家进时,众人觉得这路子通,可行,一窝蜂进,也只好一起下坡了。
“还是得想点别的进账门道。牛镇比我们镇大,大了,人就多,就热闹,就有人买东西,就能赚钱。他们镇上有个幼儿园,现在废着,做厂房正好,把燕子石店搬过去,多找几个人加工,多出活。”尘贵方道。
“你去看过了?”
“卖出一块燕子石,顶你卖几百上千个火烧馒头花卷。”
“瓷砖厂吃了我那么多馒头,欠条打了够两斤了,钱呢?你去要了吗?”
“两斤不至于。”尘贵方呵呵笑,“人肯定给,都打了欠条了,这个周我们还一块吃饭,他自己说起来这事儿,我都没问,他说厂里遇了点麻烦。”
这就是没吃过苦滋养起的习性,对人情世故无知无觉,对金钱往来大而化之,唯独对个人喜好带着趣味性冲动。
“我去要。”
“别啊,都是朋友,弄得那么难看,以后还怎么见面,人家又没说不给。”
“力可是我下的!”
“放心。”
“……”
初霜前采收老姜。
筐篓里插一根燃烧的蜡烛,慢慢送下井,如果火灭了,说明下面氧气少,要再等等,若火一直亮着,人就可以跟下去。
大人们每年蹲在井口观察如豆火苗,每年都会说起哪一年哪个人就是在井里活活闷死的。
地里、井边、街上、胡同、家中,人们手脚不停地忙辛,紧锁眉头抱怨今年的老姜卖不动价格。
也不知道是谁传出了话,说渡东庄的姜打了很多很多六六粉农药,多到姜在井里存十六年都不烂,已经俨然是毒药了。
但谁家的姜也不曾存过十六年,但农药是真的打很多,打的土地来不及分解净化。
忧虑在村子里蔓延。
“我家养了只荷兰猪,长的又像猪又像老鼠,但没有尾巴,可好玩了,等你去看看。”尘黛对守在井旁的尘英道。
“真的?一会下完姜我就去,哪来的?”
“红玉送我和尘……”
“别光想着玩!好好学习,将来才不在地里刨食,要不然你以后拿什么给你弟。”赵素珍因行情不好,带的心情也炸毛,一声霹雳道。
“你要拿什么给你弟?”尘黛好奇问。
“你大姨家姐姐,人家混的~你表哥的学费都是你表姐出的,你大姨说了,将来她儿子结婚,出钱出力都是姐姐的整事。你也学学,学学你表姐,学学什么叫姐姐。”
赵素珍滔滔不绝,伴着手里流水线一样的活滔滔不停,同时暼过一眼尘黛,露出一丝“你弟将来是指望不上你”的轻蔑。
“你又给了你弟弟什么?”尘英的脸憋得通红,下定决心地反抗里带着害怕和愤怒。
“我没出息,我没本事,你也要没出息?!你也要没本事?!”赵素珍停下手里的活,眼神犀利地望过来。
“弟弟他自己不能靠他自己吗?”尘英回避了眼神,低头道。
“那养你什么用?”
“……”
“你好好上学,你上到哪,我供到哪,上好了学,以后才能赚更多的钱,给你弟。”
“你要给你弟钱啊。”尘黛听到这里,终于听明白了。
自她生下来是姐姐,自弟弟生下来是弟弟。每次去姥姥家,大姨都三句不离她的女儿又给家里填了什么东西,给弟弟买了什么衣服,每个月工资如何定时上交。
“养闺女就这点用处,如果闺女不赚钱不帮衬家里,生个孩子又不跟这边姓,你说还有什么用?没点儿用。”尘英大姨疯狂的炫耀和输出,激得赵素珍恨不得拽着尘英的脖子让她快快长大。
“你知道我表姐睡不着觉吗?!她一宿一宿地睡不着,她都在吃药了。就是因为她想上学,是她妈,我大姨不让她上,逼着她辍学,急的她,从那之后就落下睡不着的毛病了。”
尘英一仰脖子,眼神与话语如炮弹同时发射出去,激动的声音都变了,眼里噙着泪,喉咙里梗着劲,那种终于说出了一个受害者缄口不言也不让她说的秘密后,心疼、委屈、难过以及盼着别人理解的劲。
“那可麻烦了,你大姨这事没看长远,初中没毕业能赚得了什么钱。” 不知道赵素珍有没有听明白尘英的话,或者明白,只是不重要。
只觉得往以后看,她一定比她姐姐从闺女手里捞的多,应该是多得多,她姐姐也就得瑟眼前这仨核桃俩枣。
“尘黛,你家里多了个奶奶,不去看看。”杨雪芹从对面地里喊话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