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们借这份劳累和即将的收获,犒劳自己不用做饭,来买油酥火烧,顺带给孩子带几个有馅的。
尘黛家没有地,她那既无远虑也无近忧的父亲借着耳聋在家里主动娇生惯养起来,一度成为游手好闲的浪荡子。
别人都在面朝黄土背朝天,他拿着满地打滚得来的枪转着村子打鸟,以至于被土地包围的年代,地里的活一窍不通。
结婚搬出来住后,便打起了做买卖的主意。
尘贵方看着土里的人一滴汗珠摔八瓣,已经那么累了应该不想再做饭了吧,那卖饭给他们吃,馒头家家户户都会蒸,卖火烧吧,这新鲜。
后来他看着从土里拔出的手和脚,猪胰子都洗不掉,得热水泡,开了方圆几个村的第一家浴池。
张美英相信尘贵方,更相信自己,她将在娘家担任村妇女主任练就的口才发挥到淋漓尽致,聚拢来许多生意。
不过,在如此忙碌的时令,尘贵方依旧将自身经验提纯,坚持把孩子等于游手好闲的理念发扬下去,从未动过把尘黛摁在家里帮忙的念头,更不用说尘屿了,他还是个不到四岁的小婴儿呢。
于是尘黛可以四处闲逛,甚至帮他人干活。
她游逛的范围虽从未受到过限制,但最远就到奶奶家,拐两个路口,总长差不多两百米。
尘黛在街上随意溜达,帮那些想玩一会而不得不劳守井口传递信息的孩子看井。
“等篓子装满了姜,我爸就会在下面摇这根井绳。你看,就这样晃,意思就是可以往上拔了。”尘婷静示范性摇摇糙到拉破手的粗绳,看着尘黛。
尘静婷是尘黛幼儿园同学,出生三个月,添加辅食后,就像一棵小桃树似的长大起来。
她个子娇小,皮肤黝黑,身薄如风筝,清秀的瓜子脸罩着一头淡黄色的头发,是叫太阳晒褪了色。
玉米收了磕玉米粒,麦子收了捆麦子,姜收了下姜,总之下来什么活就干什么。
“你就跟我妈说,往上拔了!我妈就会过来拔,很简单。”尘静婷继续道,不知她是真的认为如此简单,还是怕尘黛动摇了帮忙的心。
尘黛抬头看了看不远处正在掰姜苗的赵素珍,眉头紧皱,目光如炬,丝毫不与外界联通,一股今天不干完活绝不回家的凶劲。
“怎么往上拔?”尘黛有点怕得赶紧转回头,看着架在井口的机子好奇问。
圆柱形铁疙瘩机身缠着一圈圈绳子,绳子一头直直垂到黑咕隆冬的井底。
尘静婷一手扶着机子,一手费力转动机子把手,绳子吱呦一声,滚到机身上。
“眼瞎了,谁让你拔的!”
井下一阵狂躁的骂骂咧咧,虽传上来的气势被距离和空气吞了多半,但尘静婷还是慌得一松手,绳子出溜溜往回倒,眼看着快倒没了。
“手瘸了!抓不住啊,你妈呢!”
井底窜上来的愤怒几近起了恨意。
赵素珍已走到井边,利索转动把手,很快绳子回收。
赵素珍拿大眼睛挖了一眼静婷和尘黛,气恼为她们的冒失瞎耽误了许多功夫,尘黛心中一凛。
“妈,我……”
“快点回来。”赵素珍不等尘静婷话说完,便厉声道,仿佛把明知的事情讲一遍是最不可饶恕的浪费时间。
“知道了。”尘静婷边埋怨边抬腿往外跑。
尘黛忽然压力灌顶,想马上反悔,就是在这时,她看到了一个陌生人。
他十分瘦,张美英第一次见到他时,说想把他领回家,放在油桶里浸泡,干枯的像歘拉作响的抽干水分的陈年扑克牌。
与他贫瘠的身体正相反,他长长的下眼睑自带一点点水润的亮晶晶,加上微双的眼皮,让人忍不住盯着想辨个究竟。
他们互相对视,直到他先开口。
“嗨。”他笑,大大方方露出整齐的牙齿。
“额。”尘黛回应。
她在接话方面总是十分笨拙,非得绊一个跟头不可,一直长到笨嘴拙舌到不可原谅的年纪,还是如此。
“我叫李明澈,我买过你家火烧。”他站在地沿外的小路上道。
撇腔,与渡东庄不同的外地口音。
赵素珍抬头看了看,无兴趣地低下头,身旁掰下的姜苗垛成丘包。 这是尘黛人生中第一次见到外来户,尽管她的人生才五岁。
渡东庄固定两个大姓氏,西边以尘为主,东边以韩为主,零星还有王、刘、吴。
这些姓氏在这里一代代住下去,相互牵线联姻,媳妇们把娘家的人介绍进来,把婆家的人介绍出去。
外面看这仍是男人生于斯长于斯的天地,但女人正在悄悄为其换血。
但也带来了称呼上的麻烦,比如面对同一个人,从娘家角度叫姑,从婆家辈分叫奶奶,叫到最后总要把几代人盘根错节的关系梳理一遍。
尘黛常被这些称呼闹的头疼,但是大人们在这种环境里感到十分安全,一个孩子刚出生,打听他的姓氏就能预知他的样貌与性格。
“他们家没一个能拿得了主意的。”
“这人走路拖拉脚,他家人都这样。”
“他们家全这样,不讲理,就喜欢动手。”
……
这些经过多次实验形成的指导性规则,化成几个灵魂,指挥一群些微差异的皮囊在村子的大街小胡同劳碌奔走,调戏人间。
但这些游刃有余的灵魂面对外来户,则带着领地被侵犯的敌意,尤其是“李”,在渡东庄是独姓。
其实从根上李明澈并非他乡之客,他的祖爷爷拖着一家老小被饥饿逼着闯漠雪,多年以后,他的父亲拖着一家老小被饥饿逼着回到这从未见过的老家。
但当时尘黛只是不想听到有人吃她家火烧,她竟然不认识,这代表他去过她家,而她对他还一无所知。
她当时对保持可怜的神秘非常迷恋。
“你们搬家的动静可真够大的,我家的狗,还有尘平家的狗都在叫,连涯下村的狗都在叫。”尘黛回道,证明我知道你是谁。
李明澈一家昨天刚搬来,朝西的大门隔着一条细胡同正好对着尘黛家东屋的墙。
现在尘黛不仅北面有邻居,后面也有邻居了。
“吵到你们了。”李明澈稍显抱歉道。
“……你吃吧,咬着吸里面的汁,很甜。”尘黛为无意的指责,更为无端收到的道歉不好意思起来。
尘黛从成垛的姜苗中抽出一根伸过去,即便这不是她的,但面对这个小异乡人,总还是有东道主的优越,更何况她以为只有渡东庄生产姜。
这里的孩子都吃姜苗,像剥葱一样,剥掉最外层的皮,像吃甘蔗一样,又咬又吸,最终个个都揣着两个烂嘴角。
尘黛不爱吃,也不觉的它甜,而且火气极大,否则怎么各种农作物边角料都有人收,唯有量最大的姜苗没人要,羊吃了都得腹泻。
但大人们都喜欢这样劝孩子吃两口,他们自己有时也嘬两口,尤其是下来的第一批。
李明澈刚要往前来接。
“眼又瞎了,看不见吗!老子给你干活就不错了!”
井绳猛烈摇晃,如同巨蛇正冲破绳索的束缚,计划从井底直冲云霄。
“什么叫给我干活?这家不是你的!你不吃家里,你不喝家里的?尘静婷,就知道玩,快滚回来!”
赵素珍迅速走到井边,音调更高一筹地回骂,将装满姜的篓筐转上来,眼神越过尘黛,冲着静婷跑走的方向喊。
“我要回家了。”尘黛噎了一口道,比起未尽职守,更觉在陌生人面前丢尽了脸面。
不等李明澈说话,尘黛径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