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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事重提一遍——

事实残酷,是朱载很早便明白的事。

然而,这独一份的疾苦,每次都能让他为之愣神。

先前鱼籽同他谈及贵人上香之事,他也细细问过到底发生什么事情。

此事说简单也简单,说不简单也不简单。

一句话明说,便是,鱼籽的亲娘亲爹,曾被流放北地,因打搅‘贵人’上香,从而被悬颅城墙。

那时候,两个人踩着脚,探讨了好一会儿,最有可能是谁。

首先,皇帝若北巡,阵仗一定颇大,天下人不可能未有耳闻,故而所谓贵人,一定不会是皇帝。

蒋贵妃这些年一直深居简出,同皇帝形影不离,应当也不是贵妃。

去年冬日刚刚兴起起义军,镇北王一直奉命四处‘讨逆’,镇北王的几率也小。

皇帝年迈,宫中就那么多人,一下排除三人,剩下的人无非便是太子,或贵妃之侄,镇北王之女,长乐郡主。

他们再由上香之事思索,偏向此人是女子......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所谓‘权势滔天’的贵人,从始至终,都不是真正的贵人。

那个人,那个鱼籽亲生爹娘,那个害死青木川所有罪臣家眷的人。

只是,一个‘乳母’。

一个上等人眼中的下等人。

可偏偏又是无数下等人眼中的‘上等人’。

鱼籽做足准备,想大干一场,闹个天翻地覆,叫那些贵人们知道后悔。

可到头来,那些‘贵人们’都未必记得这个乳母,更别提是被这个乳母害死的无辜之人。

朝廷骄奢淫逸,酒池肉林。

池中溅出的一点残渣碎末,落在平民草芥身上,便如顽山,如阔海,如雷霆,如野火......

什么都像。

唯独不像本该用以果腹的秋实。

朱载沉寂许久,才在无边惨叫声中想起要宽慰余幼嘉,可一张口,他便知道,自己才是最需要宽慰的人。

他走过之处,皆是翻飞的血肉。

可他的眼尾,却染着不堪一击的泪水。

强大,敏感,脆弱......

这些特征出现在同一人的身上时,其实并不相悖。

杀敌再多,朱载仍执着,且坚定的一步步朝她走来,而后......

他抱着她,有些哽咽:

“你别害怕,你别害怕,我会保护你的,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穹顶上的落雪仍威势迫人,山谷中的火光与喧嚣也一刻不停。

可少年抱住她时,两人身旁的火光仍为之一窒,天地也容他们片刻静谧。

余幼嘉被抱住,先是一愣,随即举着头颅的指尖缓缓松开......

怒火消散。

头颅滚落于雪地,只留下数道斑驳的血痕。

余幼嘉轻拍朱载的后背,平和问道:

“你又哭什么?不明事理之人还以为死的是你爹娘呢。”

分明她才是死了爹娘,同这旧朝有深仇大恨的人。

她自己不觉如何委屈,可小朱载却替她委屈极了。

哭泣显懦弱,又是这般年纪,这般爱哭。

少年说要保护人,先前在余幼嘉心里听来,只当是个玩笑话。

可偏偏,小朱载是哭着哭着,余光瞥见有人来袭,顺手砍个人,然后再‘窝窝囊囊’缩回来继续抽泣......

这就又很有说服力。

原先险些失去的心念无法消散,又悟苍生悲凉,小朱载根本无法自拔,忽又听到余幼嘉问他为什么而哭,索性连逃兵都不砍了,只幽幽看着面前的人,再不说话。

余幼嘉对这样的人一点招都没有,只能略带心虚,一边观望混乱的残局,一边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能保护我......但,咱们先杀老皇帝行吗?”

这件事,很急迫。

故而,余幼嘉也没分出太多心神,注意太多东西。

已然沸腾的天地中,小朱载死死盯着面前那道左右观望的倩影,忽然便意识到了一件先前也曾意识到,可却没有细想的事——

正事要紧。

余幼嘉秉持的信念,永远都是正事要紧。

除此之外的东西,她偶尔似乎会关注某些事,似乎又永远冰冷绝情。

她不只是不懂他。

她只是不想,不愿,也不在意正视旁人的内心,更不愿意去深究旁人的痛苦。

纵使,那个人是为她而哭泣。

她惦记的事,永远只有‘正事’‘大事’,所给予旁人的情愫,永远只有‘垂怜’‘垂爱’。

这可真是一件趣闻......

亦是一件足够令人不甘的事情。

他今日能得垂怜,来日又能是谁得到垂怜呢?

若真有那个来日,他会被丢下吗?

......

小朱载想不明白,也没有时间想明白。

余幼嘉似乎看到什么,飞身上马。

而他,泪痕凝结,似乎又成了那个跟在朱焽身后时,沉默内敛的少年。

他一样飞身上马,同她并辔而出。

双骑并行,越过无数混乱逃窜的人群。

直到山谷口,余幼嘉没有半分迟疑,猛扯缰绳,白马长嘶一声,硬生生撞开两名负隅顽抗的敌兵,长刀自左而右闪电般横斩,荡开第一把刀,刀势未尽,借着马力反手一抹,第二名亲兵的喉头便喷出一道血箭。

马蹄毫不停歇,朝着自己目之所及的目标急追而去。

那裹着明黄的背影惊骇回首,瞳孔中映出她冷冽的面容与挥起的刀光。

只一道银弧凌空劈下,几乎没有发出声音,那颗头颅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飞离身躯,鲜血自断颈处冲天而起,如同骤然绽放的曼珠沙华。

无头的尸身仍在雪地上僵立片刻,才沉重栽落。

余幼嘉唇边总算是露出一点笑意,可下一瞬,她身旁马背上的小朱载却干脆利落下马,扫视几息后才道:

“不是他。”

他分明才哭过,可只一眼,便看出了端倪:

“龙袍虽勉强算是合身,可底下的鞋裤却只是寻常布料,鞋底磨损也过多,不像是皇帝,只像是个近侍......”

他一处处分析给余幼嘉听,而她,果也像是终于来了些兴致。

余幼嘉同样翻身下马,查看尸身各处后,果然低低骂了几声极脏的俚语。

余幼嘉心中有些烦闷,又有些后悔。

不过,事已至此,小朱载带来的心腹武士都在同负隅顽抗的旧朝残兵混战,此处混成一团,早不知去何处寻人。

余幼嘉沉默几息,到底是泄气,又见小朱载神色怏怏,周身颓靡,便从衣角撕了块没怎么染血的布料下来,递给小朱载:

“先料理此处残局,随后召集众人沿四方山路去寻人.......”

“你擦擦眼泪,今日打草惊蛇之事,是我做的不对。”

余幼嘉行事做派一贯不奢靡,又混战半夜,没染血的布料也多有些磕碜。

不过,小朱载到底是接过,掩住了眼去——

果然如此,他心想。

鱼籽看不上男人,她才不管别人心里是不是痛苦,挣扎,难过。

只要面上足够可怜,她就能垂怜一二。

? ?还是那句老话,很可惜本文开篇的时候没想到要开后宫......不然写鱼籽一对多,得老带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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