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小院。
李四娘提着竹竿与扫把一路来到后院里的一小方田地,利索的将草棚上的雪勾掉,又仔细清理掉不慎砸落在棚内的积雪。
棚内不知名的苗种蔫蔫的,看着没什么生气。
李四娘常做精细想了想,朝前院唤道:
“五哥,你忙不?”
前院的王五闻声而来,手里拿着一把刨木推子,身上有不少木花:
“四妹子,怎么了?”
李四娘指了指棚内那些无精打采的苗种,道:
“小恩公交代咱们看顾的苗种好像快死了,你来看看,行不?”
王五应了一声,迈步跨进棚内瞧了瞧,道:
“果然是不太好......”
“许是因为恩公家里原本没有想到这个冬季这么冷,只做了一个顶棚,三面都通风的缘故,被冻着了。”
“四妹子,你去歇息吧,这里交给我,我去外头挑点儿肥,再想办法去外头搜罗些破布,捂捂就能好。”
李四娘顿时松了一口气,她将手里的木杆递给王五,想了想,又小心从袖口里掏了块帕子出来:
“现在不比往年,哪里能有随处可见的破布。”
“五哥,你若是要去搜罗外头那些尸体身上的衣物,就将这块帕子带上,我看那日小恩公也是这样拿帕子掩住口鼻,说是不会过病气......”
“你可不能倒下。”
王五一愣,心中用上一股莫名的悸动来。
他有些不敢去看李四娘,只伸出手去试图接下帕子,结结巴巴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拖累你......”
王五显然十分紧张,来回摸了好几次帕子,都没能从李四娘手中接过。
李四娘索性站直,将那张帕子拍在他的掌心:
“没说你拖累我,快去吧,不用扭捏,给恩公家中做事要紧。”
两人的手一触即分,王五捏着帕子,一张敦厚的老脸臊的通红,压根不敢看李四娘:
“那,那我先去了!”
王五落荒而逃,李四娘低着头站在原地,若王五刚刚有细看,便能瞧见,他四妹子的脸上也是一片红晕。
两人都已不是少年,一人已经年近三十,一人已嫁为人妇多年。
可哪怕是这样,自那日两人重逢之后,偏生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久违年少感。
年少...少年。
如果当年,她没有嫁给从前的丈夫,那......
李四娘回忆着往昔,一时间有些感慨,可当余光瞥见旁边栅栏下的一个小土包后,那颗好不容易有些温热的心,又再一次冷了下去。
她继续举起扫把,将棚子里的最后一丝雪扫干净,又举着扫把将小土包上的积雪也扫干净,这才将手放在土包上,呢喃道:
“囡囡,阿娘不是后悔,阿娘只是恨自己没有护好你,若你没有投身在阿娘的肚子里,说不准就还有活路.......阿娘只是,只是好想你......”
可偏偏,囡囡一次也没有回来过。
李四娘兀自抚摸着小小的土包发呆,许久,待雪花落下,她才想起来已经发呆了许久。
她站起身准备进屋内继续刺绣,早日给自家囡囡换个漂亮些的墓,哪知刚刚起身还没进屋,就见满脸惊慌失措的王五跑了进来。
李四娘有些奇怪,正要开口,便听自家五哥突然开口道:
“四妹子,你,你快躲起来!”
“我刚刚去外面扒破布,听,听到那些流民们说,西边有流民起义,声势不小,有不少人都在说,这崇安他们不待了,要去城内抢上一笔,然后去西边投奔那些起义军!”
李四娘吃了一惊,下意识要往屋内跑,可跑了几步,才后知后觉的问道:
“我躲起来,那,那你怎么办?”
“你怎么还拿上柴刀了?你这是也要出门抢钱?!”
李四娘试图阻挠:
“你疯了?小恩公好不容易才将咱们安置好,眼看就要过上好日子了,你现在去劫掠,若是被官兵抓到打死......”
王五也急,大声回应道:
“不是!”
“四妹子,你还信不过我的为人吗?我怎么可能去劫掠,我是要去给小恩公报个信!”
“小恩公一家都在城内,她们家的地段好,铺面也气派,虽然没有开张做生意,可一瞧家中也是有些头脸的!咱们若不去报个信,恩公他们若没个应对,只怕是要糟了那些流民的难!”
李四娘心中起起落落,也不知是难受还是庆幸,张口就道:
“那我随你一起去,小恩公是好人,咱们不能平白看着她出事。”
李四娘满以为平日里对自己百依百顺的王五会答应,没想到,王五的态度却是分外坚定:
“现下女子在外头乱逛,横竖也难逃个死,躲在家中说不准还能赌个那些流民不胡乱闯门的机会。”
“我自己去,至于你......我想想,我想想,你别进屋躲着,流民若进屋,肯定是搜屋子!”
“你就躲在这个棚子里,拿些稻草盖在身上,你千万别出声,等我报完信,就回来找你!”
李四娘含泪应了这话,王五几下将人藏好,脚步匆匆往城内赶去。
他心里惦记着恩公,也惦记着身后的新家,家里的四妹子,一路走的又快又急,满头大汗。
他全以为自己走的如此快,应当是最早知道消息赶入城中报信的人。
可哪里想得到,刚刚穿过城门口到了主街,入眼,就是好多尸体。
男女老少皆有,死状各不相同。
官兵们几乎倾巢而出,各自在不同铺面中盘点伤亡,一边收下银钱后仔细分辨那些本属于崇安的百姓尸体,将其留给家眷,一边将刚杀的一具具流民尸体随意丢出。
那些尸体被丢在大街上,落在其他尸体上时,发出一声宛若骨碎的肉体碰撞声。
而后,便再没了任何声息。
一切很明显,流民们闯入了商铺,造成了伤亡,而流民又被官府赶来的官兵镇压,所以这才有如此多的尸体。
而他,来晚了。
王五站在街口,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继续去找恩公一家,还是索性转身离开。
他转动了些许早已麻木不仁的脑袋,想了想,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准备多问一句,于是趁着那群官兵不注意,偷偷摸进了熟悉的小巷当中。
王五小心避开小巷中遍布古怪臭味满身黑灰的尸体,敲响了恩公家千疮百孔的后门。
而也仅有一瞬,他知道自己应当是犯了错。
敲门声响起不过两息,那扇‘千疮百孔’的后门上,一个个约摸两指宽的孔洞中,竟是骤然刺出好几条木棍。
那木棍的尖端被削的十分尖利,上头已经挂了不少血肉,显然已经伤了不少人的性命。
王五算是反应灵敏的,他下意识往后一退,跌坐在了地上。
可这竟还没完,他因跌坐的缘故刚巧仰着头,所以瞧得仔细。
那些尖刺刺出之后,院墙上以极快的速度伸出三四只手来,手掌大大小小都有,但无一例外每只手里都捏着一个瓶子。
最小的一只手掌将瓶子砸在王五身边,虽没有砸中,可却有一股古怪恶臭迅速蔓延开来。
而后,便是燃起的火把......
王五大惊,立马想明白砸在身旁的东西是什么——
是油!是油!
巷子里这些古怪的味道,赫然正是这些油泼洒后点燃,却碰巧又遇下雪天,没能燃尽尸体,所以留下的味道!
王五骇然,连忙喊道:
“余小娘子!余小娘子!”
“是我,我是王五!别杀我,别杀我!”
事实证明,余小娘子能救他一次,而现下,光是这个称呼,便又多饶了他一条性命。
那火把意欲下抛的动作果然一顿。
旋即,熟悉的余小娘子从墙上探出了头,待看清是他后,余小娘子挥了挥手,院墙边好几双手便缩了回去。
一墙之隔,王五听到余小娘子的声音交代道:
“外头只剩下一个人,那人我认识,应当是没事。”
“你们都从柴火上下来将木刺撤掉罢,再去前面那扇门瞧瞧外头的情况,我出去说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