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羊城火车站。
甫一踏上站台,一股浓烈到近乎蛮横的气息就扑面而来。巨大的铁叶吊扇在天花板上吃力地转动,海产品腥气以及亚热带独有的,能黏在皮肤上的湿热。
人潮比红星市火车站的,要汹涌十倍。
赵小丽下意识地伸出手,死死抓住了母亲赵淑芬的衣角。
“小丽,把腰挺直了。”
“越是人多眼杂的地方,越不能露怯。你一怕,那些饿狼的眼睛,就都盯上你了。”
她们没有在车站过多停留,直接上了一辆人潮拥挤的公交车。
陈先生给的电报地址,只有一个简单的门牌号。
母女二人按着地址,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了羊城最负盛名,也最龙蛇混杂的十三行码头区。
这里跟市区的景象又完全不同。
街上着膀子、皮肤黝黑的搬运工扛着麻袋,嘴里喊着听不懂的号子,从她们身边擦过。
赵小丽攥紧了手里的地址纸条,手心已经全是汗。
她们最终找到的,不是什么气派的办公室,甚至连个像样的门脸都算不上。
那是一家正在打烊的、破旧不堪的凉茶铺。
铺面狭小,光线昏暗,几张油腻的木桌歪歪斜斜地摆着。一个叼着牙签的瘦老头,正慢吞吞地收拾着桌上的碗筷。
赵淑芬上前一步,客气地问道:“老师傅,您好,请问这里是陈先生介绍的……”
“唔识得(不认识)。”
赵小丽心里一沉,赶紧补充道:“是个姓陈的先生,从南洋那边过来的,他让我们来这里找他……”
“管你南洋还是北洋。”老头终于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她和赵淑芬身上扫了一圈,嘴角撇了撇,露出一口黄牙,“这里没有陈先生李先生。”
“想在这片地界讨生活,要你自己本事。”
说完,他不再理会母女二人,将最后一张板凳收进铺子,“咣当”一声,拉下了那扇破旧的卷帘门,将她们彻底隔绝在外。
“妈……这……这是怎么回事?陈先生他……”
“小丽,这不是耍我们。”
“这是陈先生出的,第二道考题。”
“第一道题,在杭城,考的是我们有没有跟沈汇掰手腕的实力。”
“这第二道题,在羊城,考的是我们有没有在毫无根基的陌生城市,赤手空拳活下去的本事。”
“他不是要给我们一条鱼,他是要看看,我们自己,会不会织网。”
是的,没人会平白无故地帮你。
当务之急,是找一个落脚的地方。
她们找中介看了几处房子。那些稍微像样一点、能当办公室的地方,租金高得吓人。
“妈,这也太贵了!咱们有钱也不能当冤大头啊!”
赵淑芬却不急不躁,干脆放弃了那些看起来光鲜亮丽的写字楼,反而带着女儿,一头钻进了一片充满了年代感的骑楼老街。
这里的路面是青石板铺的,道路两旁的楼房,一楼都向内缩进,留出了一条可以遮阳避雨的走廊。
最终,赵淑芬的目光,锁定在一栋二层的小楼上。
这栋楼有些年头了,墙壁斑驳,但结构很完整。临街是一楼的铺面,卷帘门拉着,二楼有窗户,可以住人。最难得的是,后面还有一个小小的天井和独立的后院,可以当仓库,也可以做个小厨房。
房东是个胖乎乎的本地阿婆,见她们是外地人,狮子大开口,报了一个不低的价格。
赵淑芬也不还价,只是笑着跟阿婆拉家常,问她家里的儿子在哪高就,女儿嫁去了哪里,又夸她的气色好,一看就是有福气的人。
半个小时后,阿婆被哄得眉开眼笑,主动把租金降了两成,还答应帮她们把水电都接好。
签完合同,拿到钥匙的那一刻,赵小丽还有些恍惚。
她看着眼前这栋略显破败的小楼,再想想之前看的那些窗明几净的办公室,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赵淑芬看出了女儿的心思。
她用钥匙打开了铺面的卷帘门,带着女儿走了进去。
“小丽,记住。”
“门面是给外人看的,里子才是我们自己的。”
“那些租金死贵的写字楼,漂亮是漂亮,但屁用没有。我们现在需要的,不是一个给别人看的空架子,而是一个能开店、能住人、能放货、能让我们先生存下来的地方。”
“新地方,创业初期,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
这是赵淑芬来到羊城后,给女儿上的,关于“务实”的第一课。
在羊城的第一个夜晚,小楼里家徒四壁。
母女俩简单地用水把一楼二楼的地板擦了一遍,准备将就一晚。
窗外是陌生的街景,耳边是听不懂的方言。
赵小丽躺在冰凉的地板上,看着天花板上剥落的墙皮,心里被一股巨大的不安和惶恐包裹着。
赵淑芬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她没说什么,只是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
“你等着。”
说完,她就独自一人走了出去。
过了大概一刻钟,赵淑芬回来了,手里端着两个粗瓷碗。
是两碗糖水,一碗是熬得粘稠软糯的红豆沙,另一碗是清甜润肺的冰糖雪梨。
赵淑芬把那碗红豆沙递给女儿,自己端着那碗冰糖雪梨,在女儿身边坐下。
“你小时候,总吵着要吃甜的,家里穷,一分钱要掰成两半花,哪里买得起。”
“妈那个时候总想着,等以后有钱了,妈一定让你天天吃,吃个够。”
赵小丽端着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红豆沙,勺子在碗里搅了搅。
她舀起一勺,送进嘴里。
甜的,糯的,暖的。
心里的那点惶恐、不安和对未来的迷茫,都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暖意,一点点地融化、抚平了。
她抬起头,看着母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疲惫但依旧坚毅的侧脸,眼眶一热,有什么东西涌了上来。
她没让它掉下来,只是低下头,又大口地吃了一口糖水。
吃完糖水,母女二人谁也没有再提睡觉的事。
她们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路灯光,亲手打扫着这栋即将成为她们新“堡垒”的小楼。
赵淑芬用一块湿布,擦拭着布满了灰尘的窗台,动作不急不缓。她没有回头,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开口说道。
“明天,我们去拜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