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百工坊新糊的明瓦窗棂，洒下细碎的金斑。
空气里浮动着新鲜木屑和油漆的清冽味道。
苏月禾与邱丽娘并肩立在已初具规模的绣艺阁前，仰头望着这座拔地而起的“工”字形三层小楼，眼底跳跃着同样明亮的光。
“月禾妹妹，瞧这骨架！”邱丽娘兴奋地用手比划着，声音在空旷的工坊里带着点回响，“气派！比咱们当初画的图样还撑得开！这前头铺面，一溜儿排开，敞亮！”
苏月禾唇角含笑，目光扫过被划分得清晰明了的空间：“是呢，丽娘姐。一楼做亲子成衣铺，再辟一块地方，专展咱们按四季时序设计的绣样、花稿，叫人一进门就挪不开眼。”
她抬手指向二楼，“贵客专柜设在上头，幽静些，好料子、精细活计都摆那儿，用珠帘稍稍隔挡，半遮半掩才有意思。至于三楼……”
她顿了顿，眼中流露出一丝郑重，“雅阁。
非请勿入，只招待最顶要紧的客人，或是品鉴真正的精品。
地方不大，但务必清雅，茶香、墨韵，缺一不可。”
两人绕过主楼，穿过一道月亮门，便进入了后面占地极广的五进大院。
院墙高耸，青砖墁地，格局方正严谨。工匠们正叮叮当当地修整着游廊，安装门窗。
“这头一进，敞亮的大通间，几十张绣绷架子摆开都不显挤，日后就是主教习秦嬷嬷、赵娘子她们传艺的地方。”
邱丽娘熟稔地领着苏月禾往里走，脚下是新铺的平整石砖，“二进、三进，隔成小间，给远道来学艺的绣娘们住。
四进，存放寻常布料丝线。
最里头五进那几间屋子，门窗都得加厚加固，锁也得换最好的，”
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得意，“专存那些金贵的云锦、软烟罗，还有咱们压箱底的宝贝！防火防潮，马虎不得！”
苏月禾细细看过每一处，时而点头，时而停下脚步，指着某处与邱丽娘低声商议：
“丽娘姐，这排窗棂格纹再密些才好，夏日遮阳，也防外头灰尘。还有这库房的地砖，底下最好再垫一层隔潮的油毡……”
正商议间，一个管事模样的妇人匆匆从外面进来，在邱丽娘耳边低语了几句。
邱丽娘眉头微蹙，随即又舒展开，对苏月禾道：“妹妹，宋夫人到了，咱们快去迎接？”
“好。”苏月禾神情一怔，理了理衣袖。刘梦茹，宋太守的夫人，是她们绣艺阁计划里至关重要的一环。
偏厅陈设简单，只摆了几张榆木圈椅，尚未布置。
刘梦茹独自坐在窗下，阳光勾勒出她清瘦却挺直的侧影。
她穿着一件半旧的湖蓝色素缎褙子，颜色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处有极细密的同色丝线补缀过的痕迹，若非凑近了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发髻上只簪着一支素银簪子，再无其他饰物。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和却有些疏离的微笑：“苏夫人，邱老板。”
“宋夫人！”苏月禾与邱丽娘连忙上前见礼。
寒暄落座，邱丽娘性子急，几句闲话过后便直奔主题，从袖中取出一份薄薄的、印着雅致暗纹的纸笺，轻轻推到刘梦茹面前的小几上。
纸上墨迹新干，散发着一缕墨香。
“宋夫人，您先瞧瞧这个。”邱丽娘语气爽利，眼神却带着真诚的关切。
刘梦茹有些疑惑，接过纸笺，目光扫过。
那是一份文书，格式简洁明了，却清晰地写着“绣艺阁暗股凭据”几个字，下面列明了份额、分红细则，末尾落款处空着，只等签名画押。
她的指尖不易察觉地蜷缩了一下。
苏月禾适时开口，声音温婉如溪流，却字字清晰：“夫人，请恕我们姐妹俩冒昧了。宋大人为官清正，爱民如子，玉州百姓有口皆碑，我们心里是十二万分的敬重。”
她顿了顿，目光坦然地迎上刘梦茹略显局促的眼神，“正因如此，我们想着夫人是世家大族出身，比我们有见识，想要请夫人指点一二。”
刘梦茹捏着那纸文书的手指猛地收紧，薄薄的纸张在她指下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心中有些诧异，面上却是不显。
厅内一时寂静，只听得见窗外工匠隐约的敲打声。
阳光透过窗棂，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只听她说道“苏夫人……”
她淡淡的开口道，“你们…这是……何意？”
“夫人莫要多心。”邱丽娘快人快语，身子微微前倾，语气斩钉截铁，
“我们开这绣艺阁，首要图的是给玉州那些没活路的女子一条生路，挣几个糊口钱，是积德的事！挣银子倒在其次。”
她指了指那份文书，“一则是我们姐妹真心敬佩宋大人，二则，也是想借重夫人您的眼光和见识。您是世家大族出身，我们这绣艺阁里里外外的布置、绣品的格调、待人接物的分寸，少不得要请您时常指点把关！
这‘束修’‘润笔’虽然不多，但是还望夫人莫要嫌弃，全当帮帮我们，帮帮这玉州府的女子！”
苏月禾接着邱丽娘的话，目光恳切：“夫人，您放心，这账目每月由我亲自整理。”
刘梦茹静静地听着，眼睫低垂，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份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文书上，若有所思。
她想起这些年典当首饰时的窘迫，想起为了给丈夫添一件体面官袍而反复计算家用时的煎熬，想起偶尔上娘家去寻求接济时自己那混合着感激与难堪的心情……
一股酸涩的热意猛地冲上鼻尖，直抵眼眶。她用力吸了一口气，将那汹涌的情绪压下去，再抬起头时，眼中已是一片平静，唇边却努力弯起一个真切的、带着释然与感激的弧度。
“两位妹妹，这份心意……我承下了。多谢二位妹妹。”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轻，却极重。
邱丽娘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一拍大腿：“哎呀好姐姐！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苏月禾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温暖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