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王刘璟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地回荡在两军阵前,压过了风声与战马的嘶鸣。“……你我各出五千精锐,于此平原之上正面交锋,一局定胜负!你若胜了,泰州你拿去,我汉军即刻退出河阳!我若胜了,也无需你割地,只需你即刻退兵,返回齐国,你我各自罢兵休养。并且,我答应你,若娄太后真在我汉国境内,我一定替你仔细寻访,如何?”
这番话看似公允,将一场可能两败俱伤的生死战,简化为一场决定性的精锐对决。但刘璟精明地将“寻找娄太后”这个原本模糊且难以短期兑现的承诺,巧妙地变成了附加条件,既给了狂躁的高洋一个急需的面子和台阶,又为未来可能的交涉或汉国行动预留了足够的空间。
高洋眼珠子骨碌碌乱转,闪烁着狡黠与疯狂混合的光芒。他似乎在权衡,又像是在算计什么。片刻之后,他猛地一拍车辕,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尖利的嗓音刺破空气:“好!痛快!君无戏言!输了可不许哭鼻子,刘璟叔叔!” 最后那句,带着刻意的嘲讽。
“百保鲜卑——出列!” 高洋不再废话,厉声喝道。
“轰隆隆——!”
齐军庞大而略显杂乱的军阵中,一支截然不同的骑兵部队应声而出。动作整齐划一,蹄声沉凝。整整五千骑,人皆剽悍精壮,眼神锐利如鹰隼;马皆肩宽腿长,毛色油亮,是来自草原和河北的顶级良驹。他们身披着结合了中原与草原风格的精致扎甲与环锁甲,防御与灵活兼备,背负长弓、硬弩,马鞍旁挂着长长的马槊、锋利的弯刀、沉重的铁骨朵……武器配备齐全得近乎奢侈。他们并未覆盖全甲,算不得真正的重骑兵,但那扑面而来的、仿佛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野性与杀气,以及那种经过最严酷筛选和地狱般训练才有的沉默与自信,足以让任何对手感到心悸。这是高欢倾尽心血打造,又被高澄、高洋不断磨砺的北齐王牌,真正的“国之爪牙”!
刘璟这边,也毫不犹豫,声音沉稳如铁:“鹰扬军——出列!”
“咚!咚!咚!咚!”
回应他的,不是马蹄声,而是如同巨锤砸地般的沉重脚步声!汉军中军那严密的阵列,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缓缓撕开一道口子。五千名士兵踏步而出,他们每一步都仿佛能让大地微颤。这不是普通的步兵,这是汉国最锋利的盾与矛的结合体——专为克制骑兵、攻坚拔寨而生的重装步兵王牌,“鹰扬军”!
每一个士兵都如同移动的铁塔,身高体壮,臂力惊人。他们全身披挂着闪烁着幽冷寒光的双层复合铁甲,关节处用精钢叶片保护,头戴只露出双眼的狰狞兜鍪,防御堪称变态。左手持着的,是几乎与他们等身高的巨型橹盾,盾面以厚木为基,外层包覆铁皮,边缘包裹着防止劈砍的铜箍;右手或紧握近丈长的、专破重甲的破甲矛(矛头呈三棱或四棱锥形),或提着刃口闪着青光的锋利宿铁刀。此外,每人腰间还挂着一具威力强劲、可单手击发的短臂弩。这五千人组成的,是一个武装到牙齿、几乎没有弱点的钢铁堡垒。唯一的缺陷,或许就是过于沉重的负荷,使得他们害怕持续的、高强度的灵活缠斗,以及钝器的猛烈重击。
高洋亲自指挥,他站在车辕上,小脸因兴奋而涨红,尖声下达命令,声音穿透力极强:“百保鲜卑!锋矢阵——准备!”
训练有素的五千百保鲜卑闻令而动,如同精密的机器。他们迅速分成五十个百人队,每个百人队内部又以锥形排列,整支大军瞬间化作五十个锋利无匹的“箭头”,指向汉军那铁桶般的方阵。阵型转换之迅捷、严整,杀气之凝聚,连汉军阵中经验最丰富的贺拔岳看了,都忍不住对身旁的薛孤延低声赞叹,语气凝重:“此等精锐,比之高欢邙山时的百保鲜卑,更显精悍!高澄、高洋这两个小子,在打磨这支利刃上,确实下了血本。”
刘璟见状,只是冷笑一声,对着鹰扬军那位如同铁塔般的统领沉声喝道:“列方阵!长矛手——前排,矛插地!”
命令简洁至极,却蕴含着丰富的战术内涵。五千鹰扬军迅速行动,巨盾轰然落地,彼此紧密相连、层层叠压,瞬间组成了一个巨大、厚重、几乎密不透风的钢铁城墙。与此同时,最前排和侧翼的士兵,将手中那超长的破甲矛奋力斜插在身前的土地上,矛杆尾部顶住盾牌或地面,锋利的、带着放血槽的矛尖斜指向天空,在方阵前方和两侧,瞬间形成了一片令人望之胆寒、绵延不绝的金属荆棘死亡丛林!阳光照射下,矛尖闪烁着冰冷刺目的光芒。
刘璟甚至对着高洋御辇的方向,做了一个略显挑衅的“请”的手势,声音通过亲卫的传喊,清晰地送达:“贤侄,你的百保鲜卑不是天下无敌吗?来吧!让本王看看,是你的矛利,还是我的盾坚!”
这轻慢的姿态彻底点燃了高洋的怒火和好胜心,他小脸扭曲,尖声嘶吼,几乎破音:“给朕冲!碾碎他们!把那些铁疙瘩都给朕砸扁!”
“杀——!!!”
五千百保鲜卑齐声咆哮,声浪直冲云霄!五十个锋矢箭头同时启动,开始由慢到快加速!起初是沉闷密集的蹄音,随即越来越响,越来越密,最终汇成一片震耳欲聋、仿佛要踏碎大地的恐怖雷鸣!地面在铁蹄的践踏下剧烈震颤,尘土与草屑被高高扬起,形成一片移动的烟尘之墙,朝着鹰扬军的钢铁方阵狂飙突进!他们并未愚蠢地直撞正面,而是默契地散开,从正面、左翼、右翼,同时发起了多角度、立体式的凶猛冲击,企图让汉军顾此失彼!
第一波冲锋的骑兵,速度快得如同离弦之箭,眨眼间便冲到了方阵前不足百步!然而,等待他们的,是那片突兀出现的、闪烁着死亡寒光的矛林!高速冲锋的巨大惯性,使得战马和骑士根本来不及做出有效的规避或跃过(少数试图凌空跃起的,也因矛林的高度、密度以及地面上同伴尸体和血泊的阻碍而失败)。冲在最前方的百保鲜卑,连人带马,带着绝望的嚎叫,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撞上了斜指的矛尖!
“噗嗤!噗嗤!咔嚓!”
令人牙酸的利器入肉声、骨骼碎裂声、战马濒死的哀鸣声瞬间炸响!锋利的破甲矛毫不费力地刺穿了优质扎甲保护的战马胸腹,贯穿了骑士的大腿、躯干!有的骑士被巨大的冲击力直接从马背上挑飞,如同破麻袋般挂在矛杆上;有的战马被数根长矛同时刺中,轰然倒地,将背上的骑士甩飞,砸进后方的矛丛或盾墙上。温热的鲜血如同喷泉般从人和马的创口中狂飙而出,在阳光下划出凄艳的弧线,泼洒在冰冷的铁甲、盾牌和地面上。仅仅一个照面,最前沿的锋矢箭头就仿佛撞上了无形的钢铁堤坝,瞬间人仰马翻,化为一片血腥的混乱,后续的骑兵被迫紧急勒马、转向,冲击的锋锐势头为之一滞。
然而,百保鲜卑不愧为天下强兵!就在这混乱和死亡的间隙,一些反应极快、马术超群的悍勇骑士,怒吼着催动战马,利用同伴用生命创造的微小空隙或减速地带,奋力一提缰绳!战马嘶鸣着,前蹄高高扬起,竟然真的有几队骑兵,如同矫健的猎豹,险之又险地跃过了最外围那染血的矛林!马蹄甚至踏着倒毙同伴的尸体或尚未死透的战马背脊作为借力点!
“他们进来了!” 汉军阵中有人低呼。
但跃入阵中的百保鲜卑骑士,迎接他们的并非破阵的荣耀,而是更为残酷的地狱!就在马蹄即将踏上巨盾、骑士挥动兵器欲砍的刹那——
“斩!” 鹰扬军内部,军官的厉喝短促有力。
盾牌与盾牌之间那看似狭小的缝隙中,瞬间探出无数把沉重的宿铁刀!这些刀刃经过特殊淬火,专破铁甲!刀光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并非砍向骑士,而是专攻马腿!
“咔嚓!嘶律律——!”
战马凄厉的悲鸣响起,马腿应声而断!马背上的骑士顿时失去平衡,惊叫着向前栽倒。与此同时,内层的鹰扬军士兵用肩膀和全身力量死死顶住盾牌,承受着战马撞击和骑士坠落的冲击,阵型虽微微晃动,却坚如磐石。
那些坠马的百保鲜卑骑士,往往是武艺最精熟、最悍勇之辈,他们人在空中或刚刚落地,便试图翻滚、格挡、反击。但在这狭窄而密集的方阵内部,他们面对的是来自四面八方、如同疾风骤雨般的攻击!沉重的战刀带着全身力量劈砍下来,厚重的双层甲在如此近的距离、如此猛烈的斩击下,也出现了裂痕、凹陷,甚至被劈开!更有数根短矛从盾牌上方或侧面阴狠地刺出,精准地寻找着甲胄的接缝、面甲的缝隙!不断有骑士连人带甲被砍得甲片崩飞、血肉模糊,或被数根矛尖同时捅穿,钉死在地。人与马的残肢、破碎的甲片、内脏和滚烫的鲜血,在钢铁方阵内部飞溅,将这片区域变成了一个高效率运转的死亡磨盘!鹰扬军士兵沉默地杀戮,眼神冰冷,动作机械而精准,仿佛不是在杀人,而是在完成一项既定的工作。
“弩手,自由散射,压制外围游骑!” 刘璟的声音依旧冷静,如同在棋盘上落子。内侧尚未接敌的鹰扬军弩手,立刻举起短弩,对准那些在方阵外围游弋、试图寻找弱点或用弓箭抛射的百保鲜卑骑兵,进行精准而密集的覆盖射击。弩箭破空,虽难以射穿精良的马甲,却能干扰骑射,射伤战马,进一步迟滞齐军的攻势。
齐军阵中,大将娄睿远远望着那如同巨型钢铁刺猬般岿然不动、不断吞噬着百保鲜卑生命的汉军方阵,以及己方最精锐的骑兵如同扑火飞蛾般一波波撞上去,又一片片倒下的惨烈景象,脸色早已苍白如纸,额角冷汗涔涔而下,握缰绳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之前在浮桥之战中,与这支恐怖重步兵短暂交锋的噩梦——仅仅一千鹰扬军,就硬生生斩杀了他的三千前锋精锐!那种无论怎么冲击都仿佛撞上铜墙铁壁、己方伤亡惨重却难以撼动对方分毫的无力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再次如同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
战斗仍在疯狂继续。高洋没有喊停,他死死盯着战场,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中闪烁着狂怒、不甘,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那支钢铁怪物般的军队的忌惮。百保鲜卑不愧是职业的战争机器,即便伤亡如此惨重,冲击如此受挫,但在军官们嘶哑的吼叫、严酷的军法(后退者当场射杀)以及自身荣誉感的驱动下,他们依然如同潮水般,一波接一波,用尽各种方法,向着那似乎不可摧毁的方阵发起决死冲锋。他们试图用弓箭进行抛射,箭雨落在盾牌和铁甲上叮当作响,却难以造成有效杀伤;他们试图用套索远远抛去,想拉扯盾牌或长矛,但很快被汉军刀砍断;少数力大无穷者,挥舞着铁锤、铁骨朵等重兵器,试图猛砸盾牌,制造缺口……
然而,鹰扬军的方阵,始终如同磐石般屹立。长矛如林,巨盾如山,刀光如雪。他们沉默地承受,高效地杀戮,将齐军最引以为傲、最昂贵的骑兵冲锋,硬生生化解成了一场单方面的、代价高昂的死亡消耗战。平原上,以鹰扬军方阵为中心,倒下的百保鲜卑人尸马骸越来越多,层层叠叠,几乎铺满了方阵周围数十步的范围。鲜血不再是小溪,而是汇聚成了暗红色的、粘稠的血泊,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着诡异的光芒,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气弥漫了整个战场,连风都吹不散。
场面,正朝着刘璟预料和引导的方向,无可逆转地演变成一场对百保鲜卑一面倒的残酷屠杀。齐军最锋利的刀,正在这块最硬的铁砧上,一点一点地崩断、卷刃。高洋的脸色,也由最初的狂怒涨红,逐渐变得铁青,最终蒙上了一层骇人的惨白。他紧握着车辕的手指,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