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李向东坐在办公室里,独自翻着施工图纸。桌上的灯光很亮,却怎么都照不暖他眉头下那道深痕。
他指尖滑到东侧宿舍区的那一块预留地——图纸上标着四个字:“老人活动区”。
那是村里提出来的附带条件,建宿舍得留块地给村里老人乘凉。
这一块地,空着,却始终没落实具体怎么用。
他盯着那片空白出了神,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
那晚在冯老头家里,老支书吃着粥慢悠悠地说:“你要是真心干,村里人不傻。”
李向东眼神忽然定了。
“干嘛非得自己干到死?为什么不拉村里一起上桌?”
他站起身,走到白板前,随手画了一个框:“把这块地单拆出来,规划一栋副楼,做职工宿舍。”
第二天一早,王哥和罗燕还在整理材料,他就叫人开了会。
“别再等银行了,别再拖下去了。”他开门见山,“我们拿这块地,邀请村里共建——他们出建材和人工,我们出图纸、出场地,利润三七分。”
王哥一愣:“让他们投钱进来?”
李向东点头,语气低沉却有力:“他们要地的归属感,那就给他们股份感。”
“别等他们来谈条件,我们先把人请上桌。”
饭局约在村口一家老馆子,灶火足,菜上得快,一壶米酒烫得刚好。
村主任陈国清刚坐下,筷子还没动,李向东便开门见山。
“陈主任,这回不是求批文,也不是说请客走流程。”他说着,把一张A4纸摊在桌边,“是请你们上桌,一起干。”
陈主任一愣,手上夹着的花生米都停住了:“你什么意思?”
李向东指着图纸:“宿舍副楼,我们春雷出地皮和图纸规划;你们村出建材和劳务,用自己的施工队,预算我来核。利润三成归你们,工程完成后一同收租、分钱。”
陈主任挑了下眉,笑了一声,语气带刺:“向东啊,你这张嘴,还是这么敢开。你不是刚拿了那块地?还想让我们往里投?”
“这不是‘要’,是‘请’。”李向东不急不躁,举杯一饮,“村里不是一直在找稳定收益嘛?咱这楼,有地、有租、有厂区需求——你们拿着现金攒利息,不如把砖头变砖楼。”
“再说句实话,现在银行卡成这样,哪个村还敢把账放死?不如动起来,换成真东西。”
陈主任没回话,低头吃了口菜,半晌才说:“合作这种事,哪能你一句我一句就拍板。我们村是集体经济,要开小组会、要表决。”
“你把方案细化一版,写清楚账怎么算,责任怎么分。我拿给三组、四组的几个老头过一眼。”
说这话的时候,他语气还淡,却已没了开始那股“推开”的力道。
李向东心里明白——门没开,但已经松了。
小会议室不大,椅子拼了两排,墙上贴着“集体决策 公开透明”八个红字。
屋里坐了七八个村小组代表,有穿褪色干部制服的,有拎着蛇皮袋进门的,还有几位干脆席地坐在窗边的老人。
李向东带着图纸和合同草案进来,坐在正前方。
村主任陈国清清了清嗓子:“今天请李老板来,是他主动找我们提议合作——东边宿舍副楼,春雷出地皮,他们负责规划。要不要投、怎么投,咱们自己议。”
话一落,有人就开了腔。
“你说你出地,我们出材料人工,楼一盖,你不就拿去卖了?”
说话的是三组老王头,年纪大,性子横。
李向东不急,站起身,从公文包里抽出几张图纸:“副楼产权,我们写五五。村里这边占50%,明确写入合同;运营收入由你们指定小组会管理,厂里宿舍收租,我们不碰你们这份。”
他顿了顿,又补一句:“盖得成,收益是你们的;真出事,地是我们出的,我们自己担责任。”
话音刚落,罗燕站起来,把手里一张精算单贴在白板上。
“我们算过账了:一套12间的宿舍楼,投入大概二十万,租金按厂区行情预计,每年毛收七八万,三年可回本;第五年后全部净收益。”
“另外,副楼预留一个房间作村集体用房,电费物业我们春雷承担。”
四组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开口:“回本之后呢?合同怎么续?”
“回本后三年起,村方优先买断春雷那一半产权;不买,我们继续共管,村方收入比例提到六成。”
空气沉了一下。
有代表在低声咕哝:“说得倒比镇上的那几个项目细……我们这边谁给过我们这种条件?”
坐在靠窗那位留着山羊胡的老人,叼着牙签听完一整轮,缓缓点头:
“他说得有数,讲得也直。关键是……咱以前干啥都靠外头人,这回自己投一把,不试试?”
陈主任目光扫了一圈,见几人纷纷点头,轻咳一声:“好。那我提个建议——先试一块。一组、三组先投,村出材料,你们出图纸、带工程。共建共管。”
“有合同,有监督。”
李向东起身抱拳,郑重一句:
“盖起来之后,牌匾上,春雷两个字放右边——村里名字放左边。”
这句话落下,连老王头也咂了下嘴,没再吭声。
一周后,东侧副楼地块正式开工。
早上八点不到,春雷厂的三名施工技术员就已站上场地北角,拉测距线、标灰桩;半小时后,村里的施工队也到了,十几人,大多是本地人,挎着工具包、抽着旱烟,有人赤膊拎铁锹。
王哥蹲在图纸上看完标线,抬头喊:“我们这边打尺、你们这边开槽,按南边起线,别错了方向!”
村里那边有人应了声,低头干活,但没过十分钟,就有一组工人把水准线挖歪了十五公分。
王哥冲上去,脸色直接黑了:“你们这线打得哪门子直?谁带队的?”
“我。”一个看着四十出头的本地人站起来,挠头,“以前都靠经验来,不太看这些尺子。”
“经验能当图纸用?你今天干的是联建楼,不是自己砌厕所!”王哥把安全帽一摘,摔在手里,“谁干谁带班,带不动就请村长亲自来!”
现场一时尴尬,村工队那边几个年轻人低声嘀咕,气氛绷紧。
就在这时,李向东走过来,拍了拍王哥的肩:“行了,别上火。磨一磨,是正常的。”
他看向村施工队那位领班:“你们是这地的老邻居,比我们还熟。我不指望你们一开始就按图纸打线,但这楼,不是我春雷一家盖的。”
“是我们一起。”
“别光当包工队,做这楼,你们也得当老板。”
那人抬头看了他一眼,眼里闪了下。
第三天下午,罗燕冲进办公室时,脸上第一次带了点颜色。
“到账了。”她举着一份银行回执,语速飞快,“村委打来的,三十万整,工程合作款,已经进我们项目专项账户。”
李向东放下笔,扫了一眼,点点头:“款项用途写的是?”
“‘春雷联合建设试点工程’,盖得比银行合同都稳。”
罗燕一屁股坐下,长舒一口气:“我们账户终于有活水了——钢筋订得起了,临工也能先发薪,不用再拖三天两头看人脸色。”
一旁的王哥正拿茶缸喝水,听完笑了声:“向东,你这不是卖楼,是卖关系啊。”
“银行卡你,你反手卖份合建,还真有人掏钱。”
李向东没笑,目光落在窗外那片刚铺起的钢筋网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