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室的空调滤网该换了。
啊玉对着电脑屏幕打了个喷嚏时，第无数次这样想。键盘上落了点他刚从暗房带出来的显影液味道，混着窗外飘进来的梧桐絮，在鼻尖萦绕成一团毛茸茸的痒。他揉着发红的鼻头转身，正对上钟华递来的纸巾。
“又犯了？”钟华的声音从文件堆里抬起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
啊玉接过纸巾胡乱抹了把脸，屏幕上的照片校色工作被打断，人物的肩膀处还留着块没调好的青色。“老毛病了，”他吸了吸鼻子，指尖在鼠标上顿了顿，“可能是换季，梧桐絮飞得厉害。”
钟华放下手里的报表，起身往茶水间走。玻璃门被推开时带起一阵风，墙角的绿萝叶子晃了晃，几片黄叶子飘落在啊玉的相机包上。他弯腰去捡，指腹触到包侧的网袋——那里通常装着备用电池，此刻却空着。
“喏。”一杯温水被放在桌角，杯壁凝着细密的水珠。钟华的影子投在屏幕上，把照片里的天空遮去了一小块。“下午有外景拍摄，鼻炎犯了怎么拍？”
啊玉仰头喝了半杯水，喉咙里的干涩稍缓，鼻腔里的痒意却变本加厉。他对着手背又打了个喷嚏，声音闷得像被棉花捂住。“没事，我网购了喷雾，估计今天到。”
钟华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下。“那种药副作用大。”
“总比打喷嚏强吧？”啊玉笑了笑，伸手去够桌上的校色笔，“上次拍婚礼，我在神父面前连打七个喷嚏，新人表情都僵了。”
钟华没再接话，转身回了自己的工位。啊玉看着他落坐时微侧的肩膀，突然想起大学时的深秋。那时候他们在湖边拍候鸟，他蹲在芦苇丛里熬了三个小时，回去就发起了高烧，鼻子堵得只能用嘴呼吸。钟华背着他跑了两站地去校医院，白大褂的后襟被冷汗浸得发暗，嘴里却还在念叨“早让你戴口罩”。
手机在桌角震动起来，是快递柜的取件通知。啊玉抓起钥匙起身，钟华刚好从文件里抬起头，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半秒。“我去取个东西。”他晃了晃手机，脚步轻快地出了门。
初夏的风卷着热气扑在脸上，楼下的梧桐树下堆着层黄绿色的飞絮。啊玉绕开那团绒毛快步走向快递柜，输入取件码时，指尖有点发烫。其实他知道钟华说的是对的，上次去药店问过，店员说那种喷雾长期用会有依赖性，但一想到拍摄时止不住的喷嚏和发痒的鼻腔，他还是点了下单键。
拆开快递盒时，塑料包装的响声在安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淡蓝色的喷雾瓶躺在泡沫垫里，瓶身印着密密麻麻的说明文字。啊玉把它揣进裤兜往回走，刚拐进工作室所在的楼层，就撞见了迎面走来的钟华。
“取回来了？”钟华的目光落在他鼓囊囊的裤兜上。
啊玉下意识地把衣角往下拽了拽，指尖触到冰凉的瓶身。“嗯，试试效果。”他含糊地应着，想从钟华身边绕过去，却被对方伸手拦住。
“给我看看。”钟华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啊玉慢吞吞地把喷雾瓶掏出来，钟华接过去的瞬间，指腹擦过他的手心，带着点文件纸张的粗糙感。他低头看着说明书，眉头一点点皱起来，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投下一小片阴影。“盐酸萘甲唑啉，”他念出成分表上的名字，声音里带着点沉郁，“血管收缩剂，长期用会导致药物性鼻炎。”
“就偶尔用用。”啊玉伸手想去拿，钟华却把瓶子举高了些。
“偶尔也不行。”钟华抬眼看他，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出浅淡的阴影，“你忘了上次拍油菜花，喷多了鼻塞更严重？”
那是去年春天的事了。他们去郊外拍花海，啊玉的鼻炎突然发作，他偷偷喷了好几次药，结果到傍晚时鼻子堵得喘不过气，最后是钟华背着他走了两里地才到停车的地方。啊玉的耳尖有点发烫，伸手去抢喷雾瓶：“这次肯定注意。”
两人的指尖在半空碰到一起，钟华的手微凉，带着常年握相机的薄茧。啊玉猛地攥紧瓶子往回拽，塑料瓶身在掌心硌出几道印子。“我自己的事我知道，”他把喷雾塞进抽屉深处，砰地一声关上抽屉，“总比在客户面前失态强。”
钟华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转身说了句“我去茶水间”。
下午的拍摄很顺利，啊玉刻意没碰那瓶喷雾，实在痒得厉害就跑到风口吹会儿风。钟华站在他身后调灯光时，总能在他吸气的瞬间递过纸巾，动作自然得像演练过千百遍。收工回到工作室时，天已经擦黑了，林婉清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临走前拍了拍啊玉的肩膀：“我把上周的策划案放你桌上了，明天上午开会要用。”
“知道了。”啊玉对着电脑屏幕点头，指尖在键盘上敲得飞快。他得赶在今晚把下午拍的照片初修完，不然明天开会没时间准备。
钟华收拾完摄影器材，走过来时手里拿着杯热牛奶。“先喝了再弄。”他把杯子放在啊玉手边，杯壁的温度透过掌心漫上来，暖得人舒服地眯起眼睛。
“你先回去吧，我弄完就走。”啊玉啜了口牛奶，甜香混着奶香在舌尖散开。
钟华没应声，转身去了自己的工位。啊玉眼角的余光瞥见他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屏幕的蓝光映在他脸上，侧脸的轮廓在暮色里显得格外柔和。工作室里渐渐只剩下键盘敲击声和打印机偶尔的嗡鸣，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路灯的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影子。
啊玉修完最后一张照片时，抬手揉了揉发酸的脖子，才发现钟华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他的手臂垫在脸颊下，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只眼睛，手边还放着本翻开的摄影杂志。啊玉放轻脚步走过去，想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他身上，却在靠近时看见他电脑屏幕上的页面——搜索框里赫然写着“过敏性鼻炎 无副作用 缓解方法”，下面是密密麻麻的中药鼻贴推荐。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暖融融的。啊玉放轻动作退回去，收拾东西时特意放慢了速度。他关电脑时，屏幕的反光里映出钟华沉睡的侧脸，睫毛长而密，像停着只安静的蝶。
凌晨一点的工作室格外安静，只有空调的低鸣在空气里流动。啊玉把文件放进包里，转身看了眼趴在桌上的钟华，最终还是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顺手带好了门。
他没看到，在门关上的瞬间，钟华缓缓抬起了头。
钟华走到啊玉的办公桌前，借着窗外透进来的路灯光，伸手拉开了那个紧锁的抽屉。指尖在文件和杂物间摸索，很快就触到了那个冰凉的塑料瓶。他把喷雾瓶拿出来，放进自己的口袋，然后从背包里取出个小盒子，里面是他下午跑了三家药店才买到的中药鼻贴。浅棕色的药贴像片小小的树叶，散发着淡淡的薄荷香。
他把鼻贴放在抽屉最显眼的位置，又从包里掏出个透明的药瓶。里面装着抗过敏的药片，是医生开的温和配方。钟华从笔筒里抽出几张彩色糖纸——那是他上次买水果糖时特意留下的，一张张仔细地把药片包起来，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胶片。
包到第五颗时，他的指尖顿了顿。想起大学时的冬天，啊玉总爱抢他口袋里的水果糖，含在嘴里皱着眉说“酸得提神”，眼角却会泛起浅浅的红。有次拍雪景，啊玉的手指冻得发僵，他把糖塞进对方手里，看着那点橘红色的糖纸在雪地里格外鲜亮。
最后一张糖纸是明黄色的，像初春的阳光。钟华把包好的药片放进个小小的密封袋，轻轻塞进啊玉常用的相机包侧袋，那里原本放着备用电池，此刻被他换成了新的满电电池。
做完这一切，他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凌晨两点。窗外的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拼出细碎的光斑，像散落的星星。钟华走到自己的工位前，把那个蓝色的喷雾瓶放进抽屉深处，上面压了本厚厚的摄影年鉴。
第二天早上，啊玉走进工作室时，钟华已经坐在电脑前了。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照进来，给他周身镀上了层金边，桌上的咖啡冒着热气，是他惯喝的加奶款。“早。”钟华抬头时，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早。”啊玉放下背包，鼻腔又开始发痒，他下意识地想去摸抽屉，却被钟华递过来的温水打断。
“先喝口水。”钟华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停，“林姐说会议推迟到下午了，你可以慢慢弄。”
啊玉接过水杯，指尖触到杯壁的温度，突然想起昨晚电脑反光里的画面。他低头喝水时，眼角的余光瞥见抽屉是虚掩着的，心里一动，放下杯子走过去。拉开抽屉的瞬间，他愣住了——原本放在里面的蓝色喷雾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白色的小盒子，上面印着“中药鼻贴”四个字。
“那个喷雾我收起来了。”钟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医生说这个鼻贴温和些，你试试。”
啊玉拿起鼻贴盒子，指尖摩挲着上面的草本图案，鼻腔的痒意似乎减轻了些。“那你也不能……”他转头想抱怨，却看见钟华正拿着他的相机包，从侧袋里掏出个透明的小袋子。
“这个给你。”钟华把袋子递过来，里面装着几颗用彩色糖纸包着的东西，阳光透过糖纸，在他手心里投下斑斓的光斑。“抗过敏的药，怕你觉得苦。”
啊玉捏起一颗明黄色的糖纸，指尖能感觉到里面药片的形状。糖纸的一角印着小小的水果图案，是高中时很常见的那种包装。他突然想起高三那年的晚自习，钟华总爱在口袋里装这种糖，有次他感冒鼻塞，钟华偷偷塞给他一颗，说“酸的能通鼻子”。
“你还记得……”啊玉的声音有点发哑，尾音被突然涌上的暖意泡得软软的。
“嗯。”钟华应了一声，目光落在他泛红的眼角，“你那时候说酸得提神，现在换成甜的了。”
啊玉把糖纸剥开，白色的药片躺在掌心，果然没什么味道。他放进嘴里，舌尖很快尝到淡淡的奶糖甜味，混着药片本身的微苦，像被温柔地裹进了一层暖意里。鼻腔的痒意不知何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温热，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口。
钟华看着他含着药片抿嘴的样子，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他转身去拿文件时，衣角扫过啊玉的手臂，带着点阳光晒过的暖意。啊玉低头看着掌心里剩下的几颗糖，突然觉得这个初夏的早晨，连空气都变得甜丝丝的。
后来在下午的会议上，林婉清看着精神饱满的啊玉，偷偷撞了撞钟华的胳膊：“你给他用了什么秘方？上次拍油菜花他可是蔫了一整天。”钟华望向正在和客户交流的啊玉，对方转身时恰好对上他的目光，眼里的笑意像糖纸里透出的光，亮得晃眼。他低下头，在笔记本上写下“药香里的糖”几个字，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轻得像落在心尖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