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正三刻,贾府角门处传来铜锣轻响。
张夫人的青呢小轿刚落稳,门房婆子便小跑着去回了话。
王熙凤正立在穿堂里,指尖绞着葱绿撒花手帕,见周瑞家的过来,眼尾先挑了三分:\"可是张府的?\"
\"回二奶奶,张夫人带了两个嬷嬷,手里还提了锦匣。\"周瑞家的压低声音,\"瞧那匣子的锁头,怕不是老坑翡翠。\"
王熙凤嘴角扬起,金步摇在鬓边轻颤。
她早打听清楚,张府嫡孙张世安年方二十,正到了议亲的年纪。
原想着自己那娘家侄女巧姐儿生得粉团似的,若能与张家结亲,一来给巧姐儿寻个好人家,二来张家在吏部说得上话,往后她管家更顺当——偏昨日张府递的拜帖只说\"特来拜访\",倒让她心里悬着块石头。
\"快请去正厅。\"王熙凤转身对小丫头道,\"把那套汝窑茶盏摆上,再让厨房炖了银耳羹,要加桂花蜜的。\"她理了理衣襟上的盘扣,又对着菱花镜抿了抿胭脂,这才踩着金线绣的牡丹鞋,袅袅婷婷往正厅去了。
正厅里,张夫人已坐在主位上。
她穿一件月白缠枝莲褙子,鬓边只插了支珍珠攒花簪,瞧着比王熙凤想象中更慈和些。
见王熙凤进来,她忙起身相迎:\"凤丫头这两年越发精神了,我在外面就闻见你身上的沉水香。\"
\"夫人说的哪里话。\"王熙凤拉着张夫人的手在软榻上坐下,小丫头立刻捧上茶盏。
她指节轻轻叩了叩案上锦匣:\"夫人今日亲自上门,可是有什么喜事?\"
张夫人端茶的手顿了顿,笑容里带了三分无奈:\"原是想替世安那混小子说门亲——我那娘家侄女前儿刚定了亲,世安他娘偏说要找个知根知底的。\"她眼尾扫过王熙凤鬓角的金步摇,\"我瞧着贾府里的姑娘们都好,就说先来问问你的意思。\"
王熙凤心里\"咯噔\"一跳。
张家原是要提巧姐儿的,怎的突然改了口风?
她面上却笑得更甜:\"夫人这话说的,我们贾府的姑娘哪个不是金枝玉叶?
就说我那五妹妹悦丫头,模样儿生得清水芙蓉似的,诗才更是顶好——前日还替老祖宗抄了《女戒》,那小楷写得比先生教的还齐整。\"
张夫人眼亮了亮:\"五姑娘?
我倒听人说过,说她能辨墨色纸纹,是个心思灵透的。\"她放下茶盏,\"不知能否请五姑娘来见个面?
我这老婆子就爱和小孩子们说说话。\"
王熙凤指甲掐进掌心,面上却堆着笑:\"这有什么不能的?
我这就让人去请。\"她转头对平儿使了个眼色,\"去蘅芜苑请五姑娘,就说张夫人想见见她。\"
贾悦正在房里翻《乐府诗集》。
紫鹃刚捧来新晒的茉莉香胰子,就听小丫头在廊下传话。
她指尖抚过书页上\"江南可采莲\"的诗句,嘴角勾起抹淡笑——昨日平儿说张府要来,她便猜到今日这场见面。
沈墨前日送的并蒂莲香囊还在妆匣里,此时正贴着心口发烫。
\"把那身月白绫子衫子找出来。\"贾悦对紫鹃道,\"头面只戴那支翡翠扁簪,耳坠子选珍珠的。\"她对着镜子理了理鬓角碎发,镜中映出的人影,眉峰微挑,眼底却静得像秋湖。
正厅里,王熙凤正拿着张夫人带来的锦匣赏玩。
匣中一对翡翠镯子水头极足,映得她腕子都亮了三分。
忽听得廊下环佩轻响,她抬眼望去,就见贾悦穿着月白衫子,手里捧着个青竹纹茶盘,盘里是两盏新沏的碧螺春。
\"给张夫人请安。\"贾悦福了福身,茶盘稳稳递到张夫人面前。
她垂着眼,能看见张夫人袖口的缠枝莲纹,针脚细密,像是出自老手。
\"快坐,快坐。\"张夫人拉着贾悦的手,指尖触到她腕上的双鱼佩,\"这玉佩倒别致。\"
\"是祖母赏的。\"贾悦坐得端端正正,\"说是取'鱼水和谐'的意思。\"
王熙凤在旁插了句:\"五妹妹最是孝顺,前日老祖宗说夜里咳得厉害,她就亲自熬了枇杷膏,还守了半宿。\"
张夫人笑着点头,又问:\"五姑娘平日爱读什么书?\"
\"最爱《诗经》。\"贾悦抬眼,目光清亮,\"前日读《关雎》,倒想起沈公子在诗会上说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他说诗里的情,原该是这样干净的。\"
王熙凤手里的茶盏差点没拿稳。
沈墨?
她早听说这小子和贾悦走得近,原想着先断了这门子事,再给贾悦寻个高门——可张夫人此时在场,她又不好发作。
张夫人却来了兴致:\"沈公子?
可是那位中了举人的沈墨?
我家世安去年还和他同场考过秋闱,说他写的策论极有见地。\"
\"正是。\"贾悦指尖摩挲着玉佩,\"沈公子常说,读书原是为了明事理,不是为了争高低。
我虽不懂这些大道理,倒觉得他说得极对。\"
张夫人笑得眼角堆起细纹:\"五姑娘这张嘴,倒比那书上的话还中听。\"她转头对王熙凤道,\"这样的姑娘,可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
王熙凤只觉喉咙发紧。
她原想让张夫人看看贾悦的才貌,好把张家的注意力留在贾府,可看这情形,张夫人怕是要对贾悦动心思了——若张家真来求亲,老祖宗说不定就应了,那她给巧姐儿安排的亲事怎么办?
\"夫人说的是。\"王熙凤勉强笑着,\"只是五妹妹年纪还小,老祖宗总说要多疼两年。\"她看了看窗外日头,\"时候不早了,我让厨房备了螃蟹宴,夫人且用了饭再走?\"
张夫人起身告辞时,又握了握贾悦的手:\"改日让世安那小子来给老祖宗请安,你也陪我们说说话。\"
贾悦送张夫人到角门,转身时正撞上来寻她的尤二姐。
尤二姐手里捧着个锦盒,压低声音:\"我刚在穿堂听见,二奶奶让旺儿家的去查沈公子的底——说是要查他祖上当过什么官,家里有没有难缠的亲戚。\"
贾悦攥紧了袖中的香囊。
沈墨的祖父是致仕的礼部侍郎,父亲是国子监博士,按理说挑不出错处——可王熙凤若存心找碴,难保不会翻出什么陈年旧账。
\"劳烦姐姐。\"贾悦将锦盒接过来,\"这里面是我抄的《女诫》,替我送给老祖宗。\"她顿了顿,\"再麻烦姐姐帮我递个信——就说'月上柳梢头'。\"
尤二姐会意,鬓边的珠花闪了闪:\"我知道了。\"
晚间,贾悦在廊下晾帕子,忽听得前院传来喧哗。
小丫头跑来说:\"蓉大奶奶房里的小丫头摔了花瓶,说是被什么影子吓着了。\"
贾悦望着渐起的夜风,腕间的玉佩忽然凉得刺骨。
她摸出尤二姐刚送来的纸条,上面只写了个\"慎\"字——沈墨已收到消息,可这\"慎\"字背后,又藏着什么风波?
角门处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映得影壁上的牡丹花都变了形。
贾悦望着那团晃动的影子,忽然想起今日张夫人走时说的话:\"五姑娘这般品貌,怎就埋没了?\"
有些事,怕是要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