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话音未落,工部侍郎李昉便惊呼:\"可是显德年间那个布衣河工?\"他袖中掉出本《水部式》,书页间夹着的正是陈恕绘的堤坝图。
争议最烈时,官家突然命人抬进十口樟木箱。箱开时满殿哗然——竟是建隆元年各道举子的落卷。
\"诸位爱卿不妨看看。\"他抽出份试卷掷在沈义伦面前,\"这篇《禹贡九州赋》比今科状元的强十倍,只因考生在《春秋》题中驳了注疏,便被黜落。\"
暮色染红窗棂时,终于议定五条新政:其一,明年春闱始行糊名法;其二,增设明算、明法等科;其三,州县学增设实学教习;其四,废除\"公荐\"旧制;其五,落第举子可投匦自陈。当赵普提议由我总领修订《贡举式》时,沈义伦盯着我补丁的袍角,终是咽回了反对的话。
离宫时秋雨初歇,虹霓跨过宣德楼。在虹影消失处,我看见柳开正给几个孩童讲解《九章算术》,用的正是楚衍的沙盘演算法。
他抬头望见我的官服,惊得打翻了算筹,却不知明日拂晓,礼部门前就会张贴求贤诏,而他的名字已在特奏名册首位。
三日后,陈恕被破格授将作监丞。当他跪接告身时,赵匡胤突然问我:\"苏兄可知我为何执意改革?\"
不待回答,他已望向宫墙外:\"当年在襄阳城下,有个小卒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想出用竹笼装石堵决口的法子。若按现今制度,这种人永远只是个力夫。\"
《贡举新格》颁布那日,楚衍的《算经》终于从秘阁取出刊印。老人在国子监门前长揖到地,白发沾着碎雪般的纸屑。
远处贡院正在拆除\"公荐\"投书箱,生铁打造的箱体落地时,惊起一群寒鸦,向着初晴的碧空飞去。
十月中旬的汴梁城,范阳卢氏的家主卢多逊正在书房摩挲着一方洮河砚。
这方价值千金的绿石砚上刻着\"永徽三年赐卢承庆\"的字样——那是他们家族最辉煌的记忆。
窗外传来管家的低报:\"老爷,崔相公递了拜帖。\"他手指一颤,砚台边沿落下些石屑,像极了这些日渐消磨的世家尊严。
崔府夜宴的烛火照出五姓七家的焦虑。
博陵崔氏崔颂正在传阅苏明哲拟定的《科场条式》,当读到\"考官与应试者有三服内姻亲皆须回避\"时,清河崔氏的崔翰突然捏碎了茶盏:\"这是要断我们千年根基!\"碎瓷片上沾着的血珠,恰似他们当年在白马驿失去的族人鲜血。
新政推行半月时,赵匡胤在延和殿召见了十二家世族代表。
当我展开那幅《寒门登科图》——画中破衣士子与锦衣公子同席答卷的场景,让太原王氏的王祜当场昏厥。
皇帝却指着画角题字念出声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诸卿觉得这话刺耳么?\"
殿角铜鹤香炉吐出的青烟里,混进了世家们牙缝里挤出的凉气。
最激烈的对抗发生在十月十八。那日国子监公布新教材,荥阳郑氏的郑起竟带着家丁抢走《营造法式》雕版。
我赶到时,只见楚衍跪在雪松斋前,怀中紧抱的算学稿本被撕得只剩\"勾股\"二字完整。
老儒生白发上沾着的墨汁,比郑起腰间金鱼袋更刺目。
转折始于赵普的深夜造访。当这位宰相将《卢氏子弟行卷》摔在卢多逊案头时,其中\"燕云十六州舆图有误\"的批注墨迹未干——那是皇帝亲笔。
次日清晨,卢家献出了秘藏百年的《幽蓟地理志》,扉页上还粘着辽国狼纹漆器的残片。
十月末的朝会上出现了戏剧性一幕:崔颂突然举荐寒门出身的张昭判国子监,而王祜则提议增设\"氏族科\"保全世家体面。
赵匡胤把玩着我新制的浑天仪,突然问道:\"苏兄觉得,这铜仪为何要留二十八宿的窥孔?\"
不等回答便自答:\"因为少一宿,就构不成周天。\"
霜降前夜,我在州桥夜市看见柳开与崔翰同席论《春秋》。
世家公子腰间的古玉,正映着寒门才子袖中的新砚。
更远处,陈恕带着工部匠人测量虹桥坡度,他们手中的量具,正是楚衍用郑家赔偿的雕版费所制。
秋风下的汴梁城,秋雨冲刷着大相国寺的鎏金匾额。
我站在寺前新立的\"招贤碑\"下,指尖拂过那些凹凸不平的刻痕——碑文记载着今岁秋闱改制始末,却故意模糊了最关键的人名。
雨水顺着\"开宝通宝\"的钱纹流下,将\"特许商籍应试\"六个字洗得发亮,这是赵匡胤对东京七十二行首的最后让步。
第三日,崇政殿上演了震撼一幕。
赵普突然弹劾范质\"私授《氏族志》\",当白发苍苍的宰相被摘去幞头时,我发现他腰间还挂着显德年间的铜鱼符。
更令人心惊的是,皇帝竟命楚衍当殿演算《海岛算经》,老儒生颤抖的嗓音里,藏着对世家荫补制度的致命一击:\"方五斜七,可度天下;三族九亲,难量真才。\"
十月廿四的暴雨夜,我被急召入宫。
紫宸殿的烛光映出诡异场景:卢多逊正在誊抄《寒门登科录》,他笔下的朱砂红得刺眼;赵光义则摆弄着新制的浑天仪,仪座下压着弹劾苏明哲的十二道奏章。
赵匡胤突然将龙泉剑横在案上:\"苏卿可知,为何太庙要供九鼎?\"剑穗上缀着的玉环,正是当日被风吹落的貂蝉冠饰物。
雨过天晴之日,我在国子监见证了历史性场面。
崔遵度带着《博陵崔氏家谱》走进明伦堂,当着三百太学生的面,将谱牒投入熔铸新钟的铜炉。
升腾的火焰中,柳开高声诵读新撰的《科举正义》,而陈恕派来的河工正用水平仪校准钟架——那仪器是楚衍用世家赔偿的田产所制。
黄昏时,我在汴河码头见到奇异景象。
昔日贩卖\"行卷\"的书肆,如今挂着《营造法式》图样;世家子弟的马车与寒门学子的驴车并排停着,车帘后交换的不再是金银,而是算草与策论。
更远处的新郑门外,第一支由科举寒士组成的巡河队伍正举着火把出发,火光映红了河面,恰似当年陈桥驿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