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在噬律虫的啃噬下蔓延,在盲账的价值风暴中扭曲,在无舌讼师被冤魂反噬的悲鸣中加剧。然而,在这片法则崩坏、人心癫狂的焦土之上,仍有一道身影,如同冰冷的磐石,遵循着最原始、最直接的指令,试图以绝对的武力,强行碾碎一切混乱的苗头。
铁面巡使。
他行走在玉京原外围一座名为“黑石堡”的混乱城镇废墟中。脚下的石板路布满裂痕,浸染着暗红的血污与尚未融尽的霜红碎晶。空气中弥漫着烟尘、焦糊味和淡淡的血腥气。断壁残垣间,零星的火光摇曳,映照着仓惶逃窜的身影和趁火打劫的暴徒。哭喊、怒骂、刀兵碰撞的脆响,构成这片废墟的绝望乐章。
铁面巡使对此视若无睹。他步伐稳定,不快,却带着一种山岳倾轧般的沉重压迫感。玄黑色的重甲覆盖全身,甲叶冰冷厚重,关节处严丝合缝,行走间只有沉闷的金属摩擦声,如同移动的堡垒。最令人心悸的,是他脸上那张覆盖了整张面孔的冰冷铁面。铁面光滑如镜,毫无五官轮廓,只在眼部位置嵌着两片深紫色的水晶薄片,从中透出的目光,如同极地万载寒冰,不带一丝属于活物的温度。
他手中并未持有寻常兵刃,只有一条缠绕在右臂上的暗沉锁链。锁链非金非铁,链节上铭刻着细密而古老的“禁法”、“破罡”、“缚魂”符文,正是天律盟执法者令人闻风丧胆的“黑铁律令链”。此链所及,万法沉寂,肉身成囚。
他此行的目标,是一个被天律盟“巡天镜”(一种监控法器,效力亦因律令崩坏而大减)捕捉到的、正在制造“混乱”的源头——一个被标注为“焚毁官仓,劫掠军械,罪不容诛”的凡人。
循着巡天镜最后锁定的微弱气息,铁面巡使的脚步停在一条狭窄、堆满瓦砾的巷道尽头。前方,是一间几乎被烧成白地的铁匠铺残骸,焦黑的木梁斜插在废墟上,冒着缕缕青烟。一个身影背对着他,蜷缩在断墙的阴影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的、野兽受伤般的低低呜咽。
那是一个老人。头发花白凌乱,沾满黑灰。身上穿着破烂、被火星燎出无数破洞的粗布短褂,裸露的胳膊上肌肉虬结,但皮肤松弛布满褶皱,昭示着岁月和劳作的侵蚀。他怀里死死抱着一个东西,用同样焦黑的破布包裹着,身体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一个凡人老铁匠。巡天镜捕捉到的影像显示,正是此人,在律令失效、守卫溃散的混乱中,用铁匠铺的火油点燃了附近一处储存着少量制式飞梭零件和备用灵弩的小型军械库。他怀里抱着的,似乎是从火场中抢出的一件东西。
铁面巡使的紫色水晶镜片锁定了目标。没有任何言语,没有任何宣告。他右臂微抬,缠绕其上的黑铁律令链如同苏醒的毒蛇,发出一阵低沉而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链节上的符文次第亮起幽暗的光芒。
嗡!
一股无形的、专克灵力运转的“禁法”领域瞬间扩散开来,笼罩了方圆十丈!领域之内,空气中游离的灵气瞬间凝固,任何试图调动的术法神通都将被强行压制、瓦解!这是铁面巡使赖以横行、令修士绝望的绝对领域。
同时,律令链如同黑色的闪电,带着刺耳的破空尖啸,直射向那蜷缩在墙角的老铁匠后背!链头尖锐,闪烁着“破罡”的寒芒,足以洞穿护体灵光,更遑论凡俗肉身。这一击,旨在穿透琵琶骨,废其行动,再以“缚魂”之力锁拿神魂,带回天律盟地牢,按律处决。简单,高效,冰冷,如同他执行过的无数次任务。
链条瞬息即至!
然而,就在那带着死亡气息的链头即将触及老人破烂衣衫的瞬间——
异变骤生!
那蜷缩颤抖的老人身体猛地一僵!并非因为恐惧,而是一种源自生命最深处、被逼至绝境后爆发的、毫无征兆的狂暴力量!他怀抱着那焦黑包裹,如同护崽的凶兽,以一种完全不符合其年龄和体型的、近乎野兽般的敏捷,猛地向侧面翻滚!
嗤啦!
锐利的链头擦着他的肩胛骨掠过,带起一溜血花和破碎的布片,深深扎入了他身后的焦黑土墙,碎石迸溅!
躲开了?!
铁面巡使水晶镜片后的目光,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凝滞。并非惊讶于凡人的速度,而是……在他的“禁法”领域笼罩下,这老人爆发出的力量,竟纯粹源于肉身!没有一丝一毫的灵力波动!这力量狂暴、混乱、充满了不顾一切的疯狂,却偏偏……不受他“禁法”领域的压制!
凡人,本就无法力。禁法领域,对他们无效!这本是常识。但铁面巡使过去镇压的“混乱”,九成九是失控的修士或窃道者。对付凡人,通常只需一个眼神,或一丝外放的威压,便足以令其瘫软。他从未,也从未想过,需要真正对一个纯粹的、陷入疯狂的凡人动用律令链!
就在他这万分之一刹那的、因目标性质超出常规而带来的思维迟滞中——
“吼——!”
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混合着极致悲痛与狂怒的嘶吼,如同受伤孤狼的绝叫,从翻滚起身的老铁匠喉咙里炸开!他双目赤红如血,布满蛛网般的血丝,脸上涕泪横流混杂着黑灰,狰狞如同恶鬼!他根本没看那深深嵌入墙壁、兀自嗡鸣震颤的律令链,也没看那如同魔神般矗立的铁面巡使。他那双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属于铁匠的大手,死死攥住了半截斜插在废墟里的、手臂粗细、焦黑沉重的硬木房梁!
那房梁一端断裂参差,另一端还带着燃烧后碳化的痕迹,沉重无比。
老铁匠双臂肌肉坟起,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在皮下暴凸!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竟将那需要两三个壮汉才能抬起的沉重断梁,如同挥舞一根烧火棍般,借着翻滚起身的势头,朝着近在咫尺的铁面巡使,以开山裂石般的蛮力,拦腰横扫而来!
呼——!
沉重的破风声撕裂了空气!断梁裹挟着老铁匠毕生的力量、丧子之痛的疯狂、以及对这冰冷无情世界的滔天恨意,狠狠砸向铁面巡使的腰肋!这一击,毫无章法,纯粹是蛮力与绝望的宣泄,却快!狠!准!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惨烈气势!
铁面巡使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几乎在断梁挥动的瞬间,他左臂已本能地抬起格挡。玄黑重甲的臂甲厚重如山,甲叶上流转着黯淡却依旧坚固的物理防御符文。同时,他右臂发力,试图收回嵌入墙壁的律令链回防。
然而,那本应瞬间响应的律令链,链节上亮起的符文竟闪烁了一下,如同接触不良!收回的动作出现了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迟滞!
就是这万分之一刹那的迟滞!
砰!!!
沉重如攻城锤般的焦黑断梁,裹挟着老铁匠全身的力量和疯狂的意志,结结实实地、毫无花巧地,狠狠砸在了铁面巡使抬起格挡的左臂臂甲之上!
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爆开!
巨大的力量撞击下,断梁前端瞬间粉碎!木屑混合着碳化的碎块如同霰弹般四下激射!老铁匠双臂虎口崩裂,鲜血淋漓,整个人被巨大的反震力狠狠抛飞出去,重重撞在后面的断墙上,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萎顿在地,怀里的焦黑包裹也滚落出来,露出一角——那是一个烧得变形、依稀能看出是孩童玩具的粗糙小木马。
而铁面巡使——
他那如同山岳般稳固的身躯,第一次,在纯粹的、凡俗的物理力量冲击下,猛地一晃!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在他自己感知中炸响的碎裂声,清晰地从头颅正面传来!
他覆盖着冰冷铁面的头颅,被这狂暴的冲击力砸得微微向后一仰!左臂臂甲上被击中的位置,玄黑色的金属甲叶向内凹陷出一个清晰的、布满蛛网般细微裂纹的浅坑!防御符文的光芒剧烈闪烁几下,骤然熄灭!
但这还不是最致命的!
最致命的是那声“咔嚓”!
铁面巡使那深紫色的水晶镜片后,冰封万载的目光,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惊愕!难以置信!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低下头。
光滑如镜的冰冷铁面上,一道刺眼的、细长而扭曲的裂痕,正赫然出现在左侧额角的位置,斜斜向下,蔓延至冰冷的镜片边缘!裂痕并不深,也未贯穿,却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彻底破坏了铁面那完美无瑕、象征着绝对秩序与无懈可击的冰冷镜面!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烈刺痛,伴随着那裂痕的出现,猛地贯穿了铁面巡使的意识!这刺痛并非来自物理的冲击,而是……信念堡垒被凿开第一道缝隙时,那冰冷墙体内部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呻吟!
免疫神通?万法不侵?
在混乱的因果洪流、命运乱弦的震颤、以及这凡俗绝望者爆发的、完全不受法则约束的纯粹蛮力面前,他那引以为傲的绝对特质,竟出现了一丝裂隙!律令链收回的迟滞,臂甲防御符文的瞬间失效,最终导致这象征他存在的铁面……出现了裂痕!
他缓缓抬起未收回律令链的右手,覆盖着金属手套的指尖,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轻微颤抖,极其缓慢地,触碰向脸颊左侧,那道冰冷的、新鲜的裂痕。
指尖传来金属粗糙的刮擦感,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法则结构破损后逸散出的、如同铁锈般的衰败气息。
巷道的风卷着灰烬和霜红的碎屑,呜咽着穿过废墟。远处,暴徒的狂笑与受害者的哀嚎隐约传来。老铁匠倒在断墙下,气息奄奄,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滚落在地的焦黑小木马,浑浊的泪水混合着血污淌下。
铁面巡使维持着触碰裂痕的姿势,如同一尊突然被时间冻结的金属雕像。深紫色的水晶镜片后,那万年冰封的目光,第一次映出了清晰的裂痕倒影,以及倒影深处,一丝名为“动摇”的、细微却无法磨灭的涟漪。
最坚不可摧的壁垒,往往始于一道微不足道的裂痕;而最冰冷的信念,其动摇的瞬间,往往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