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宗,晨曦微露。
徐龙象猛地睁开双眼,冷汗浸透了衣衫。这已是第七日从同样的噩梦中惊醒——梦里父亲化作一具枯骨,而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颤抖着摸了摸身旁父亲温热的掌心,这才长舒一口气。
“龙象,恢复得如何了?”
木门“吱呀”一声轻响,叶凡与慕容拓海并肩而入。晨光在他们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映得屋内一片暖意。
“宗主!”
徐龙象“扑通”跪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石地板上。这些日子他从父亲口中得知,多亏叶凡带人救了他们,又和孙辰二人一同将他从救回,否则现在他们父子二人早就阴阳两隔了。
青砖上晕开水渍。这个铁塔般的汉子肩膀剧烈颤抖,喉头哽咽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傻小子。”
叶凡掌心泛起柔光,一股温和的灵力将他托起,“天玄宗弟子,本就是生死与共的家人。”
窗外,山风掠过后山墓园,吹动新栽的松柏沙沙作响。
“若真有心......”
叶凡望向远处起伏的坟茔,“后山的师兄弟们,应该很想听听天玄宗和东极州发生了那些新鲜事情。”
徐龙象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些墓碑下埋着的,本应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啊......
青瓷茶盏在石桌上轻轻一磕,发出清脆的声响。叶凡拂袖落座时,窗外的晨露正从竹叶尖上坠落。
“今日来,一是看你的伤势恢复如何,”叶凡指尖轻点桌面,“二是和你父子二人商量一下徐叔的去处。”
话音未落,徐龙象的拳头已经攥得发白。这个平日能徒手开山裂岩的壮汉,此刻却像个等待宣判的囚徒。他身后的老父亲更是将佝偻的身躯又缩了缩,粗糙的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划着圈。
“宗主!”
徐龙象突然起身,石凳在地面刮出刺耳的声响,“俺爹他......不能留在宗里吗?”
叶凡端茶的手微微一顿。茶汤表面荡开的涟漪里,映出老人紧绷的面容,看到这一幕,叶凡知道这二人一定是会错自己的意思了。
“傻小子。”
叶凡摇头失笑,“我何时说过要赶人?”
徐龙象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
“可您说商量去处......”
“我是说,”叶凡将茶盏轻轻推给老人,“这事该由徐叔自己决断。”
屋内突然安静得能听见香炉里灰烬坍塌的声响。徐龙象殷切的目光中,老人干裂的嘴唇颤了颤。
“俺......”
沙哑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俺不想留在这儿。”
徐龙象怔在原地,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半晌才挤出声音:
“爹,宗主都准您留下了,您为何……”
父亲粗糙的手掌缓缓抬起,像拂过麦穗般轻轻一摆,止住了他的话头。那双手上还沾着山间的风霜,掌纹里刻着几十年劳作的痕迹。他的眼神平静却坚定,像是早已看透了一切,又像是早已做出了不可更改的决定。
父亲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仙山,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
“这儿是修仙人的地界,俺一个庄稼汉,留在这儿算怎么回事?”
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声音低沉却坚定,“今日叶宗主破例容我,是叶宗主人善,但是咱们却不能不懂这些,如果今日我留了下来,明日张三的爹、李四的娘,是不是也都能来?长此以往,这宗门……还成什么样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门外那些路过的天玄宗弟子,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长满老茧的手掌,忽地咧嘴一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
“再说了,在这儿俺能干啥?整日看着你们飞天遁地,自己却连个锄头都挥不得——闷也闷出病来!倒不如在外面过些普通人的生活,反倒落得个自在。”
徐龙象怔怔地望着父亲。晨光洒在那张被岁月犁出沟壑的脸上,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只想着让父亲留下,却从未想过——这片宗门净土,对一辈子扎根泥土的爹而言,或许反倒成了牢笼。
“徐叔。”
叶凡的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若您真想留下,不必顾虑其他。纵使全宗弟子皆接亲族上山,我天玄宗也有办法供养得起。”
他袖袍轻拂,指向远处灵雾缭绕的药田,“您若嫌闷,可去照料些灵植,或是驯养几头灵兽——总比山下操劳来得轻松。”
老人粗糙的手指攥紧了褪色的衣角。
“叶宗主,俺儿能有今天,全仗您赏识。”
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佝偻的脊背像张拉满的旧弓,“可老汉寻思着...修真这条路长着呢。俺这身子骨,撑死了再活个二三十年,到时候...”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痛楚:
“到时候俺儿若因着照顾俺耽误了修行,或是...或是眼睁睁看着俺这老汉老死却无能为力,那才叫真真的折磨。”
徐龙象浑身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看见父亲抬起皲裂的手掌,想要像儿时那般摸摸他的头,却在半空中僵住,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此时窗外一阵清风,顺着窗口吹了进来,卷起这老汉打着补丁的衣角。
叶凡负手而立,玉冠下的面容晦暗不明。这一刻,所有人都听懂了那未尽之言——这个一辈子与黄土打交道的庄稼汉,正在用最笨拙的方式,亲手斩断儿子最后的凡尘牵挂。
山风掠过房门前,卷起门口的几片枯叶。叶凡与慕容拓海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默然。
修真之人的寿元,向来是最残忍的天堑。徐龙象如今踏入玄海境,两百载春秋不过等闲;若再进一步,千载岁月亦如白驹过隙。而他父亲这般凡人之躯,终究逃不过百年黄土。
叶凡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石桌,冰凉的触感让他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雨夜。
病榻前双亲枯槁的双手,丹药也无法挽回的衰败气息,还有自己跪在青石板上无能为力的绝望——那种痛楚,就像有人用钝刀一点点剜着他的肉,即便过了百年,回忆起来仍让他呼吸为之一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