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拉斯神父突然合上《圣典》,封面的金属包角磕在讲台上,发出清越的鸣响。所有目光都转向他时,他却对夏无言轻轻点头:“继续说吧,孩子。”
夏无言从长衫口袋里取出张泛黄的纸片。当他展开时,老人们看见纸上用稚嫩的笔迹画着戴军帽的笑脸,角落写着“谢谢解放军叔叔”。
“这是我八岁时画的。”夏无言将纸片放在讲台中央,正好被彩窗投下的蓝光笼罩,“活下来的战士,每人收到了几十张这样的画。”
玛利亚婆婆的念珠掉在地上,檀木珠子滚过石板地面。没有人去捡——所有老人都盯着那张薄薄的纸,仿佛那是世上最坚固的堤坝。
彩窗投下的光影在夏无言的长衫上缓缓移动,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厨房飘来的炖肉香气混合着面包的焦香,却没能像往常一样引起老人们的骚动。他们安静地坐着,浑浊的眼珠里映着夕阳的余晖,仿佛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老鞋匠摩挲着膝盖上陈旧的皮围裙,上面的针眼密密麻麻,像是他这些年缝补过的无数双靴子。“我那小子……”他的声音沙哑,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围裙边缘的裂口,“回来的时候还得意洋洋,说这银杯是从一个庄园主家里‘拿’的。”他苦笑一声,“现在想想,那家人怕是连喝水的碗都没剩下。”
退休水手的橡木拐杖在地板上轻轻敲击,节奏像是远去的船桨声。“我在海军服役时,”他盯着自己扭曲的膝盖骨——那是年轻时被军官用铁棍打残的,“跟着长官劫掠过商船……那些商人跪在甲板上求饶的样子,我到现在都记得。”
塞拉斯神父站在阴影处,银十字架在他胸前微微晃动。他看见夏无言的指尖轻轻划过讲台上的粉笔灰,在夕阳下画出一道浅浅的痕迹——像是河流,又像是界限。
卖花生的老约翰突然笑出声,缺了门牙的嘴像个黑洞:“我年轻时可是帮着领主收税的!”他枯枝般的手指比划着,“那些交不出钱的农民,我就把他们女儿拖去抵债……”笑声戛然而止,他布满老年斑的脸突然扭曲起来,“后来有个姑娘跳了柏清河……”
夕阳渐渐西沉,彩窗上的圣徒像褪去了颜色。夏无言安静地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听着这些破碎的忏悔。他知道,有些光照进心里,需要时间才能慢慢消化——就像他第一次听说“人民子弟兵”时,整夜盯着天花板发呆那样。
厨房传来熊智贤“哐当”放下铁锅的声响,惊飞了停在窗台上的白鸽。老人们如梦初醒般抬起头,却没人起身去排队。玛利亚婆婆颤巍巍地捡起掉在地上的十字架,轻声说:“明天……明天我能再来听故事吗?”
夏无言点点头,夕阳最后一缕金光掠过他的镜片,将那些未说出口的回答照得透亮。
…………
老亨利的烟斗在墙壁上磕了磕,火星溅落在工作台上,映照着乐茶手中的画纸。那幅粗糙却细致的火车头线条在夕阳下泛着淡淡的铅灰色,像是从记忆深处驶来的幻影。
“我所热爱的,就是这些故事与这样的精神。”乐茶轻声说道,手指轻轻抚过纸上的铁轨,“那时候,整个国家像一台精密的机器,每个人都是其中的齿轮——不是为了领主,也不是为了国王,而是为了彼此。”
老亨利眯起眼睛,烟斗的烟雾在空气中缭绕:“在柏清河那么大的河上造大坝?那得用多少石料?多少人力?”
乐茶笑了,指尖点了点画纸上的火车:“所以需要它。”
“这铁疙瘩能运多少东西?”老亨利狐疑地凑近,老花镜反射着夕阳的余晖,“比得上十辆马车?”
乐茶摇摇头,嘴角微微上扬:“一节车厢就能装下二十辆马车的石料,而一列火车,能拉五十节。”
老亨利的烟斗差点从嘴里掉出来:“胡扯!什么玩意儿能拖得动那么多?”
“蒸汽。”乐茶的手指在纸上画了个简易的锅炉结构,“烧煤的锅炉,驱动活塞,带动车轮。”他顿了顿,“当然,后来还有更先进的,但那时候,光是这一项技术,就足以改变整个工程。”
老亨利沉默了一会儿,烟斗里的烟草燃烧得格外缓慢。半晌,他才缓缓开口:“所以……那些人搬离故土,是为了这个?”
乐茶点点头,目光落在画纸边缘——那里他草草勾勒了几座低矮的房屋,屋前站着模糊的人影。“他们知道,自己离开,是为了下游千百万人不必再逃。”
老亨利吐出一口烟,烟雾在夕阳下呈现出淡淡的金色:“真是疯了。”
“是啊。”乐茶轻声笑道,“疯得让人敬佩。”
老亨利盯着画纸上的火车,突然问道:“那这玩意儿跑起来是什么动静?”
乐茶闭上眼睛,仿佛真的听到了记忆中的轰鸣:“像雷声贴着地面滚动,汽笛一响,几里外都能听见。”他睁开眼,笑道,“第一次见到它的人,有的吓得跪在地上,以为是钢铁巨兽。”
老亨利哼了一声:“换我我也跪。”
乐茶笑着摇摇头,目光重新落回画上:“可惜,铁路修完,大坝建成,它们就被拆除了。铁轨回收,路基推平,只剩下几张老照片,和像我这样……画得歪歪扭扭的回忆。”
老亨利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用烟斗杆敲了敲乐茶的脑袋:“所以你画机械,是因为它们不会抱怨你画得不像?”
乐茶尴尬地抓了抓头发:“因为……机械可以尺规作图嘛。”
老亨利嗤笑一声,烟斗里的火光忽明忽暗:“那你说的这个‘铁路’,又是什么东西?我可从来没听说过。”
乐茶望着门外,夕阳的余晖将柏清河的水面染成金色,远处的渔船正缓缓归港。他轻声说道:
“那就是……另一个传奇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