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是你?你的仆人埋的?他们太敷衍了,岛上这么大,找个避风,靠山,空旷的好地方给你好好下葬不行吗?”
白柳琉说着,语气难得不悦:“埋尸后宅,还是座凶宅,想不变成鬼都难。”
“不关他们的事,白六。”
辛宥安静了一会,闭上眼,像从身体里发出一声轻叹,说道:“那是我为自己选的墓地。”
白柳琉听得一愣一愣:“啊?”
“我十九岁的时候,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都被我母亲从岛上调走了。我不像你,无论身处什么环境,都明确知道自己该干的事。”
辛宥用尽力气扯高自己嘴角,想让自己在说出这些事实的时候能够看起来不那么沉重。
反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当时孤独又无助,像个四肢健全的废物一样的自己,当成笑话说给白六听也无所谓。
“鹭岛四面环海,若是没有船,没有方向,这就是一座天然的笼牢。我不懂我的母亲为何明明厌弃我,却仍然将我养大,请人给我开智,教会我喜怒哀乐,她连扫院子的下人都带走了,为什么唯独将亲儿子留在了岛上。若是不希望我活着,明明可以用一碗打胎药早些送我去投个新胎。”
“他们走了之后,我一个人留在岛上,试着说服自己活下去,好歹手脚都在,还有一座避风遮雨的宅邸,岛上又不是没有食物,她不管我,我自己管自己还不行吗?但是后来发现,离开了别人的照顾,我只是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连如何生火都不会。”
白柳琉的五官很少像现在这样皱成一团,用道士的思维去看待这件事就会清楚。
辛思鹭根本不想辛宥活着,她只不过要用不沾杀戮,不破坏自己气运的方式,利用鹭岛与世隔绝的地理环境,兵不血刃地让自己的亲儿子死在岛上。
白柳琉握住辛宥的手,握住那个被遗弃在荒岛上,绝望无助的少年。
“不是你天生无能,你没发现吗?你母亲在用圈养的方式,把你养成了一个没有自理能力,孤立无援的人。”
辛宥低头注视着白柳琉的手,他感知不到人体的温度,但他觉得,白柳琉的手一定一定很温暖。
“然后呢?”白柳琉问。
辛宥说:“我喝了几天生水,把认识的能吃的东西都塞进肚子里之后,觉得这样活下去没有意思,于是找了个自己喜欢的地方,静悄悄地死去。”
“怎么个静悄悄法?”
辛宥笑了笑,风轻云淡地说出答案。
“我坐在院子里,不吃不喝不想事情,把自己饿死了。”
白柳琉:“……”
枝头不知名的鸟儿依然在叫,听起来却比之前聒噪了。
太阳快要爬上头顶,白柳琉一点都不觉得热,她只觉得树林里太安静,静到只能听见辛宥故作淡定,实则隐隐颤抖的声线。
“我怕疼,即使房子里有刀,我也不敢对自己下手。我不敢从高处坠落,怕跳下去死不了,变成残废还要痛苦许久。更不敢去海里,溺水的感觉很难受。吞土块不行,我吃不进去,上吊不行,死的太难看。想来想去,还是饿死最简单……”
白柳琉抽走了自己手,辛宥感知到了,看见她面无表情的样子,不免忐忑:“怎么不牵了?你不喜欢听这些是吗?那我们聊别的……”
白柳琉把手掌放在心口,轻轻按了按,从听见辛思鹭把辛宥独自一人扔在岛上开始,她的胸腔内就一直不舒服。
听到辛宥是考虑了各种死法,最后决定主动饿死自己的时候,那种让人呼吸不畅,难以形容的,一抽一抽的酸疼感达到了极点。
主动饿死比其他方式更为决绝,一旦饿狠了,人的求生意志会不停地对理智发起反攻,更何况他当时在菜地里,随便扯一把菜塞进嘴里都能中断走向死亡的进程。
除非当时的辛宥真的一点活下去的念头都不剩了。
然而现在他却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把当时的痛苦用开玩笑的语气轻松揭过。
白柳琉说:“我听,你尽管说你是如何真真切切经历得死亡,你别想着把难过的事藏起来,不去管,以为过了十年,百年,它就会被时光磨平,变成一件如海岸的沙砾般无足轻重的小事。不会的,辛宥,语言是用来传递情感的桥梁,我或许无法完全感同身受你的痛苦,但只要你说给我听,我一定能替你分担一部分。”
辛宥唇角是上扬的,眼睛里却像在下雨:“谢谢你啊,白六。”
“不客气。”
“你是我遇见过的最好的人。”
白柳琉:“因为你遇见的人太少了,就算五年换一批仆从,加起来都不够坐满火车一截车厢。”
“火车是什么?”
“一种出行工具,要解释起来很麻烦,以后带你亲自去看。”
“除了火车,你之前还说过要带我看电视的,你别忘记了。”
“记着呢,答应你的事我会记得,如果我没有及时想起来,提醒我就好。”
两人并肩走着,辛宥内心的欣喜与纠结反复拉扯,终究还是没忍住,抿了抿唇犹犹豫豫地问道:“白六,你对别人也这么好吗?他们问你的问题你都有回答,跟你提要求你也不拒绝?”
白柳琉回想自己的行为:“好像…是吧…”
她不太喜欢跟人起矛盾,要么顺着别人说话,要么就保持沉默,静静地待着。不像薛铭那样,遇见看不惯的事情便如同点燃了引线一样噼里啪啦地不停输出。
不争没有意义的对错,能让则让,能帮也帮,少些争端和计较,还自己一片清静,有助于修身养性和延长寿命,这是师父在世时身体力行地教导给她的为人处世准则。
有问必答倒是真的,这是自小学校里素质教育里一直教的礼貌待人,可是如果别人没素质,那她也会选择性的没教养。
虽然别人提的要求对白柳琉而言不过是顺手的事,但她从不曾主动去给予别人任何实际的好处……
原来这种处理人际关系的方式在辛宥看来就算是对人好了?
辛宥对白柳琉的回答很是失落,低下头的时候偷瞄她自然地垂落在身侧的右手,悄悄叹了口气。
为什么白六刚刚牵他,现在又不牵了?
“白柳琉!”
薛铭的大嗓门自树林外炸开:“让你去林子里看兔子洞,你把人都看没了?”
白柳琉连忙催促辛宥离开:“下次不许再偷偷溜过来找我了,你别小看道士,抓鬼靠的是符咒术法,用不着腿脚利索的。”
辛宥闷闷不乐地说:“可是还有两天你就会离开鹭岛,到时候又剩我一个人在这里。”
“对了,突然想起来有一件事忘了跟你说!程知礼手里好像有你的生辰八字,假如你真的撞上了他……”
一簇蓝毛在不远处若隐若现,程知礼用含笑的嗓音慢悠悠地喊她:“白柳琉,我可看见你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