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莹是从下半夜三点多开始发烧的。
当时丽芳一翻身,习惯性的摸了摸身边肉乎乎的小身子,感觉比自己要烫,一个激凌瞌睡全没了,从床上跃起来就去抽屉找体温计,一测,37.6,还好,低烧。
于是用毛巾敷了一会额头,又用酒精擦拭了颈部,腋窝,肚子,观察了一会没有继续上升,决定等到天亮再说。
这一通折腾,也不敢再睡了,关了大灯,打开小台灯,坐在床上边玩手机边不时观察孩子。
丽芳带孩子以来,莹莹很少生病,只有几次感冒低烧,都是在家吃点药就好了,这孩子身体抵抗力好。
捱到天快亮时,莹莹还呼呼睡着呢。丽芳一摸额头,觉得有点烫手,急忙拿过床头柜上的体温计又测,38.6。慌了。
丽芳边穿衣服边打电话给雇主李先生夫妇。一会,李先生和李太穿戴整齐的下楼来了。
丽芳也已经给莹莹穿好衣服了。
李太一把抱过女儿,用自己的额头抵在莹莹额头上一试,也慌了。
焦急的问丽芳:‘怎么这么烫?发烧多久了?’
丽芳把情况说了一下,李太毕竟是第一次做母亲,孩子生病很紧张,坚持去医院。
李先生觉得现在去医院,医生也不会随便给打针,也是拿点药吃吃,主张先在家吃药观察半天。
李太着急的说:‘孩子都烧到这么烫了,还观察?你上去睡觉吧,我带她去医院。’说着就往外走。
丽芳连忙跟上,李先生也跟了上来。
李先生开车,李太坐在副驾驶,丽芳抱着莹莹坐在后座。
一路上,李太一直问莹莹开始发烧的各种起因和细节。
一会怀疑是洗澡时着凉了,一会怀疑是丽芳给她衣服穿少了,一会又说是吹了傍晚的凉风。
又责怪丽芳,半夜就发现孩子发烧了,为什么等烧高了才说呢?
李先生专注开车,一言不发。
丽芳刚开始回答她的问题,后来也不说话了。
丽芳理解李太作为母亲的心情,但觉得她过于焦虑了。以前莹莹也发过低烧,很快就退了。这次开始也是低烧,丽芳以为也会退掉,谁知道会升高呢?
快到医院时,李先生安慰李太说:‘小孩感冒发烧是很常见的,不要太担心了。’
李太生气的说:‘你当然不担心了。’
李先生侧头看了眼太太,没说话。
去了医院,医生也是开了药让拿回家吃药,观察。
所幸孩子下午就退烧了。
不过,李太开始不信任丽芳带孩子了。
首先是丽芳给莹莹穿衣服,李太不是嫌多了就是少了,即便是挑不出来问题,也要亲自来握握孩子的手或摸摸后背,确保孩子不冷不热。
对吃的也开始挑剔了。丽芳给孩子做的大骨头汤面条,粥,蔬菜泥之类,也要闻一问软烂程度和咸淡,有时甚至还要亲自尝一口。
李太现在很少出门,就算人在外面,也会打几个电话回来问莹莹的情况。午睡了多久,喝了多少奶吃了多少饭之类。甚至连丽芳给莹莹穿的鞋,李太也要看合不合脚,鞋底够不够软,怕伤了孩子的脚。
似乎这才是一个母亲该有的样子吧?事无巨细,操心劳神。可太过了,现在丽芳做什么都害怕做错,无论做什么都会先想自己做的对不对?很容易否定自己,完全没有了自信。这种感觉令丽芳感到窒息。
连莹莹都感受到丽芳的小心翼翼了。小小的孩子,有时候会默默的,不吵不闹的看着丽芳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比划几下,又放回衣柜,反复几次,才找到一件认为合适的给莹莹穿上。孩子安静的坐在一旁,眼睛跟着丽芳打转转,等着丽芳给自己穿衣服。如果是以前,早就没了耐心,急着要出去。会不停催丽芳:‘玩,出去,出去玩。’
有时候丽芳想,或许现在这样,才是多数保姆的状态吧。小心翼翼,唯恐做错事让雇主挑剔。以前自己大包大揽的按自己的理解在做。带孩子也全凭感觉,就是当成自己的孩子在带,有些做法未必符合现在的科学喂养。自己在这个家,有点太自在了。以后必须收敛起来。
以前李太是不管得这么细的,就是两个保姆各司其职,凭自己的习惯干活。刚开始结婚那一年多,会偶然为难保姆,这两年不是原则问题基本上不太管了。
看来,经过上次李老太太的训斥,再加上抹布事件和莹莹生病事件,李太开始着手细致的管理家里的事务了。
李太突然有了女主人该有的架式,育婴师丽芳还不太适应,家务岗保姆的日子更不好过。
李太对家务岗的保姆凤秀盯得更紧。自从上次抹布事件后,不再相信她干活,连带着也不相信她的养生学了。
现在李太也不跟凤秀讨论养生问题了。每当凤秀喋喋不休的兜售她那套养生学时,李太要么不吭声,要么直接说出自己的要求。
对凤秀干活盯得很紧,每当凤秀拖地时,李太会观察她客厅和厨房,卧室的拖把有没有区分专用。
凤秀擦柜子时,除了盯着她换抹布,还会用手在她擦完的地方摸一下,看有没有灰尘。
最让凤秀忍受不了的是:盯着她做饭。
李太会要求凤秀把绿叶蔬菜在流水下冲洗两次后,加入果蔬专用的清洁品浸泡半小时,然后再清洗。
凤秀觉得太麻烦了,用清水洗干净就行了,何必费这么多事?
这时李太就会反过来用养生压她:‘健康养生的第一步就是安全。去除农药残留。’
居然令能说会道的养生学家哑口无言。
同为保姆,当李先生夫妇不在场时,凤秀作为后来者,也试图和丽芳处好关系,主动找丽芳聊天。
凤秀和丽芳说:‘一个青菜洗了泡,泡了洗,肉里面那么多激素不怕,还怕农药残留?’
丽芳笑笑,问:‘姐,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养生的?’
凤秀回答:‘好几年了,当时在网红家做,她就是吃素,人家那身材,可真好。’
丽芳又问:‘那你怎么没瘦下来呢?’
凤秀说:‘年纪大了不好减呗。’
若是以前,丽芳会劝她入乡随俗,李先生夫妇正值壮年,每天处理大量事务,需要优质蛋白质和均衡的营养来支撑身体。别总拿自己那套养生学和雇主顽强抗衡。
但经历过前面那几个姐妹,丽芳疲惫了,不想再多废话。雇主家就是这么个家,能不能干下去,看个人造化。
这天下午,李先生很早就回来了。才四点左右。当时李太在二楼,凤秀在地下室烫衣服叠衣服。
丽芳和莹莹在客厅玩。李先生看起来心情不太好,尽管一进门见到莹莹后脸色缓了又缓,还是阴沉。
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喝了会茶,对丽芳说:‘大姐,你们俩口子一年能存下多少钱?’
丽芳如实回答:‘十来万吧。’
丽芳两口子一年工资十四五万,除去孩子读书家庭开支,也只能剩这些了。
李先生几乎没和丽芳闲聊过,今天突然问这个问题,这是怎么啦?
紧接着李先生就叹了口气说:‘挺好的,简单轻松,钱够用就行了。’
丽芳笑了笑,说:‘现在房价高,我们普通老百姓压力也很大。’
没想到李先生居然说:‘其实钱多了也没有多大意思,我是身后站的人太多了,实在停不下来。’
丽芳看了他一眼,没吭声。穿着一件白衬衫,稍微有点皱,短短的头发又黑又粗,一根根向上竖立着,彰显着主人坚毅果敢强硬的性格特点。只不过,此刻面部表情完全放松下来了,显出一种厌倦。现在他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精神饱满的公司负责人。只是一个精疲力尽的中年男人。
正想着,只听李先生又说:‘有时我真想哪天去深山老林建一栋房子,自己一个人待着,白天种地,晚上看书。只见想见的人,或者是谁也不见。’
丽芳听他这么说,觉得他是真的累了。否则不会和家里的保姆说这些。也或许正是因为自己和他没有利益冲突,所以他才可以放松的说出这些想法吧。
豪门独子,从小身上就承载了太多的希望和责任,以及荣耀。
就像天空翱翔的鸟儿,所有人都关心它飞得高不高,却少有人会问它飞得累不累?
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田园归隐梦,但多数人也只能想想而已。真要去,却有那么多放不下的人或事。
丽芳不知道说什么,想了想,说:‘你可以偶尔去找个民宿住几天呀。’
李先生笑了笑,没再说话。
吃晚饭的时候,凤秀又是用清水把牛肉煮熟后切片,配一碟蘸料。
李先生夫妇吃饭时,把凤秀叫过去,告诉她以后清炖或卤,或红烧。李先生还告诉她可以在网上搜一下其他做法。
凤秀说:‘那些做法调味品放太多不健康,清水煮原汁原味是最好的。这也就是你们吃,我调了个蘸料,如果是我自己,只需要放点盐就行。’
李先生看了看她,点了点头,又低下头开始吃饭。不准备再说话了。
丽芳猜想大概就是因为这两下点头,让凤秀错以为李先生接受了她的理念,有种酒逢知己的感觉。对李先生说:‘现在人都营养过剩,特别是你们这种经常在外面应酬的人,吃的太油,在家就应该清淡点。’
丽芳也认同凤秀的一部分观点,不过,保姆毕竟是服务行业,还是应该以雇主家的口味为主。养生重要,舒服自在更重要,尤其是在自己家里。
李先生还是没有说话。李太说:‘以后还是炖吧。我们吃不惯这种。’
凤秀因为李太最近盯她干活盯得太紧,没少让李太指出毛病。所以李太开口说话后,她才没再出声。
丽芳在旁边瞧着,李太越来越像一个当家主事的太太了,可自己作为保姆却倍感压力,可能是以前日子太好过了。
看来,李老太太说得没错,当一个女主人开始把心思放在家里后,下面干活的人才会打起十二分精神。人都有惰性,在缺乏监管的状态下,思想很容易滑坡。一旦精神上放松警惕,行动上难免会疏忽。
如此看来,适当的压力并非坏事了。
吃完饭,李先生又开车出去了。可能他也压力太大,丽芳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