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
一辆巨大的黑色马车在路上缓缓行着,前头两匹没有一丝杂色,毛发如同丝缎般油亮的黑色马匹在马夫的驾驭下,不紧不慢的小跑着。
单就车门上雕刻的云纹图案和镶嵌的青铜装饰,便彰显出车内人的地位不凡。
这些时日,左相大人老是出神,连带着脾气也见涨,气势格外的压人。
下人个个都胆战心惊,生怕一个错漏,便让大人不悦。
这不,连马夫的动作都格外小心着。
宝泰正恭恭敬敬的坐在车厢的一角,默不作声,那圆眼珠子不时的在主子身上瞟,有个什么风吹草动,他便要随时侍候着。
桌上的茶汤来来回回冲泡了多次了,那人也不喝。
那汤水随着马车的轻晃,也起起落落的,就如同他此时的心境,琢磨不透。
自己八九岁便伴在大人身边了,都十年了。
自家主子什么性子,他是知道的,向来是自有一番成算的,遇事也从不焦躁之人,但如今……看来定是有什么大事,扰得他竟然有些心烦意乱了?
大人,这几日老是会问出些个奇奇怪怪在问题来,弄得他十分不解。
半晌,那人抬起头,撑了撑眉眼。似是想通了什么,他轻舒了口气,眼神也清明了些,端起桌上的茶盏,啜饮了一小口,然后……徐徐咽下。
“先回趟老宅吧。”他平静无波的说了句。
外头的马夫立即应声。宝泰倒是有些意外,自家主子回家,平日里都是按步就搬的,在固定日子去。
每月初一,也就走个过场,其他就是逢着大节日,也要看他心情。
不然,便推脱公事太忙,能避则避。
应怀叙(也就是左相大人),是应家上一任正夫所生的唯一一个子嗣。之后,其父因染上重疾,在他三岁时,便故去了。
其母应雪婷,便又很快,迎娶了一位正夫入门,姓曹。
曹氏不负众望,嫁入第一年,便给应家开枝散叶,生了一个男孩。
而后,陆陆续续还生了三子。如今家中也只剩下这老四没有嫁人了。
应家也有其他夫侍,但因着曹氏本家势大,他又是个精明能干,会讨家主喜欢的。所以一直独宠不衰。
再加上曹氏贯会使人前一套,背后一套。
从小应怀叙便对此十分厌恶。表面那曹氏对侍家中孩子,特别是他,尤其宠爱,犹如捧在手心的珍宝,让外人看着,让人觉得他苛待自家孩子还多些,哄得家里老太太对其赞扬有佳。
但实则,那些个给出去的吃食,衣衫,很快,甚至当日便会被找各种理由取回。下人们都见怪不怪了,但没人敢说罢了。
应雪婷如今是当朝太常寺少卿,平日很忙,根本不会管这内宅里的事情。应怀叙从小生活过得如何,有没有受委屈苛待,又有谁会去过问?
小时候应怀叙也曾去母亲面前告状,但慢慢发现,小孩子的话,根本不会入了母亲的耳朵,哪怕是铁板钉钉的事情,那杨氏哭闹一次,便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所幸,应怀叙自己争气,凭着聪慧和努力,一步步往上爬。
如今,他能坐在这左相的位置上屹立不倒,付出了多少心血和算计,别人根本无法想象。
想要的,就要靠自己去争。这是他自小便有了的想法。
应府里的人,个个都让他嫌恶。所以,成年后,他便搬了出去,直到如今。
现在倒好了,那曹氏见了他便如见到蜜糖的狗熊般,次次都阿谀奉承,奉迎拍马。
只为了让他那最小的儿子,能找个好的世家,嫁过去享福,自己也能跟着沾光。
面对这一家子,应怀叙能避则避。
这么多年,还有多少情份在?可能也就只有残存下的那么一点点骨肉之情了吧……
马车很快在应府门前停下。几个门房一见马车,立即叫人去通报,然后急冲冲打开了大门,低头哈腰的跑到门口,恭敬行礼迎接。
应怀叙眼皮都没抬,抬腿便走了进去。
应雪婷此时刚回到家,听到下人来报儿子回来了,都觉得奇怪,平日里这孩子可不曾在其他日子主动上门过一次……
他走到大厅前,那门楣上醒目的族徽装饰,让他停下了脚步,驻足观看……
以前从未仔细端详过这族徽,如今……细看,那些细枝末节,竟真与梦里那人手上的玉佩,丝毫不差……
应雪婷走来时,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幕……
“玉漱……今日怎的来了?……是有什么公事嘛?”,她开口问。
于她而言,自家的儿子,让他移步过来的,能多见上面的理由,无非也就是那几样了。
“母亲”,他微行了一礼,眼神平静无波。应雪婷早就习惯了他这种反应了。
如今儿子的地位可比自高,这一大家子,可都要靠他了……
“也没什么事,昨日……梦到了父亲。故过来看看。”,
“喔~~这样啊……”,应雪婷低下了头,似是有些感慨。
提起许尽欢,她还是挺唏嘘的,唉,只叹命运弄人,这么早便香消玉殒了……“
应怀叙对于她这个母亲,并没多少话说,人都没了,如今这种深情样子,做给谁看?!!
真在意父亲?怎么可能才过世三个月,便另外再娶?哼!!世上女子皆薄性!!
“母亲不必如此感怀,我过来也只是想着看看罢了,不会停留很久。
您也不需要张罗其他什么事。“他说完,便转身往后面花园走去。
应雪婷的话被堵,过了片刻,自言自语道,“……“儿大不由娘!!……行吧,那我也省事了”,便自顾自转身回去了。
沿着小径,穿过一个池塘,此处甚是幽静,便是应怀叙祖母的居所了。
现下,她正与几个夫郎悠闲的坐在一处凉亭歇脚。
桌上摆着不少果子,有一人正剥开果子往她口里送呢。
那人眼光瞟过,便惊喜的叫了出来:“大哥哥来了!!!祖母!!大哥哥来了!!“
亭子里的人,全朝那人指的方向看来,顿时个个都喜出望外起来。
应怀叙本想着见一见祖母,但没想,现下这么多人……顿时让他有些烦躁。
这时那人已经快步跑了过来。
一袭雪兰衣衫,看上去十八九岁的样子,来人正是曹氏的第四个儿子,应怀安。
他完美的继承了曹氏的眉眼,说话间,也是眼波流转,似有勾子似的,动不动便觉得在诱人的魂。
那张巧嘴,连天上的鸟雀都能哄得下来,性子更是比曹氏会算计和隐藏。
如今他这么巴巴的贴得祖母,想必又是有了什么打算。
“大哥哥,你怎得才回来啊。我们大家可天天都在记挂着你,祖母刚刚都还在提起你呢。
快,快随我一同过去吧!’说完,便十分熟络的过来挽他的手臂。
应怀叙不经意的避开,只淡淡说了句,“走吧。”,便独自先行,去往了凉亭。
对方脸上只飘过一瞬的不自然,便立即恢复如常,“好的好的,大哥哥来,弟弟我可欢喜了,他忙跟上,在旁边讨好的说着。
这一幕在旁人眼里,便是做哥哥的瞧不上那老实的弟弟,颇有些成了左相,便眼高于顶的感觉。
这也让祖母看着不喜。唉!真是成了大人物了,变如此轻贱家人,亲情喽……
“祖母安好。“,应怀叙在前一礼。老太太并未马上回应,反而,不紧不慢的饮了口茶。
这才缓缓开口,”好孩子,也是让你记挂了。坐吧。“
应怀叙落坐,并未先开口。只是眼光扫了扫,周围的一众人。
应怀安马上领会意图,忙借故说,想起厨房里还有自己特意给祖母做好的炖品,要去拿,便直接叫上了几人,先离开了。
其他人也便陆续退下。只留下了祖母贴身的一位老奴。
凉亭里,安静了些许时间。祖母便有些耐不住,开口“孙儿,今日过来,是有什么事要问的这祖母嘛?”
她心里是有些气的,家里就这么个最出息的孩子,偏偏却和家里不亲,虽说生父早早便去了,但杨氏对他不薄啊,什么都紧着他。
唉!不是亲生的,哪怕再好,就是隔着那么一层吧……这便也让全家跟着生分了……
“孙儿此次来,也只是想知道些太祖母的事情”。应怀叙,也不拐弯直截了当。
这倒是让这祖母有些意外了。居然是问些太祖母的事情?
这……连她这个当女儿的,也不是很清楚啊……“是……有什么事?……莫不是……牵扯到朝廷上什么了嘛?
还是……“,她有些拿不准,试探道。
“并非,祖母无需担心,只是孙儿想了解些当年的事情罢了。“
“喔……“,老人家闭上眼,沉思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说起你那太祖母……只知,她以前曾任吏部尚书,后面不知怎的,竟然突然辞官!
那时我已23,与你祖父也成婚多年了。
当年,我也只是收到她们匆匆留下的一封书信,说是要去归隐山林后,便再没有过任何消息。
我也曾多方打探,但好几十年了,依旧没有任何下落。“,说到此处,她语气似有哽咽,”唉!想必这样做,也是为了不牵连于我吧……
如今……他们也不知是埋骨于哪处仙山洞府了,想起来可叹啊!!
若是没有人去祭拜,也该是十分寂寥的吧……“
见老人伤心,应怀叙也只能宽慰道:“祖母不必伤怀。太祖母一生要强,当年也是与太祖父和一众夫郎一起归隐,再不济,有他们陪伴着,总归不会寂寞的。”
老人听到此处,也只能含泪点点头。“是啊……我父亲和那些个夫郎……倒是好的……”
见祖母神思还未回转,应怀叙开口:“祖母可有太祖母的画像?或是遗物?”
“你这是……”,老人擦了擦泪,不解。
“孙儿,只是近日在梦中恍惚间似是见到了一人……虽然没有交谈,但孙儿心里总是觉着,会不会是她老人家托梦给我……”
“什么?!还有这等奇事?”。老人诧异。“那……她……可有暗示些什么……或是……”
“并未,只是脑海里隐约见到了族徽,才想起……过来看看。”,应怀叙并未明说。
“画像……倒是有的……“,老人想了想,身边老奴便搀扶着她起身。
不管此事是否是真。做为孙儿看看自家太祖母的画像而已,这种小事,自当应承的。
她想了想,或许是自己母亲还未曾见过自己的亲太孙,甚是想念,才托梦一见的吧。
若如此的话,那自然是要成了他的愿的。
画室中,当应怀叙打开祖母递来的一卷已经发黄了的卷轴时,心情还是有些紧张的。
回想梦中所见,一切都太匪夷所思,难不成真有所谓故人托梦之说?
他慢慢将画轴打开,入眼的是一幅铁线勾勒的人像画。
画中有两人,其中:女子神色肃穆眉目娟秀,身着藏青色提金花圆领袍衫,腰束革带,脚上则是一双乌皮靴子。
他手指不禁抽紧,那人……与梦中所着衣衫,竟完全一样……就连她手中拿着的族徽玉佩,也正正好,在那画上呈现了出来。
应怀叙不禁闭目,敛了敛神色。真是诡异之极。
怎会如此……相似?!这画是他平生第一次见啊!!
然后他深吸了口气,又看向画上的另一个人。
她身边站着的是一位眉眼如画的夫郎,神情温柔,总有种似曾相认之感……
“啊……如今看这画像,倒让我恍然啊!!“,祖母在一旁看着画上男子的侧脸开口,”我家怀叙竟然……长得与我那父亲如此神似啊!!“
应怀叙:“原来……竞如此……嘛?”
--------相府内------
“主子,该歇了。“,宝泰收拾完案几上的东西,提着托盘退出了屋。
帐内,应怀叙还在琢磨着白日里在应府的那些事。
不管是真是假,若真是人为,那必定还会有后手,就且先看看,后面会如何……
不知过了多久……他微撑开眼皮,屋里似遮挡了层薄雾般,梦幻迷离。
转头,竟然看见自己身侧还躺着一个人,一个女人。
乌黑的秀发如瀑般倾泻在脑后。她向着自己的方向,偏着头,熟睡着。
弯弯的柳眉,长长的眼睫,挺翘的琼鼻,粉糯的嘴唇……光这侧颜便让他直接回想到之前那日梦里的情景。
他一惊!!是的,就是她了!!那个毛手毛脚把冰弄到地上的罪魁!!
现在竟然这么静静躺在自己身边?!还真看不出来,居然……竟有些安份恬静之感了?
但那又如何?!!应怀叙,轻嗤!哪里来的丫头,敢爬上自己的床?!
他冷冷的开口:“滚下去!!“随即伸腿要去踢!
旁边的人,根本没有反映,好似听不到……
而此刻,应怀叙也发现了不对劲,自己此时的身体,居然动弹不得?!!
怎么回事?脖子以下,毫无掌控权,仿佛整个被无形的束缚住了!!
他有一瞬的无措,28年了,到现在,居然会遇到如此诡异的事情!脑中首先想到的便是中药了!
定是那种可以控制人心神的致幻药物,什么呢?乌喙,火麻,风茄?是谁主使?!!
会如此明目张胆敢在自己府邸下毒?!!
他太阳穴青筋暴起,后槽牙几乎咬碎。一道森冷可怖的寒光从他那微眯起的狭长凤眸里射出……
但凡有胆子敢在他身上玩手段的,如今都已不在这世上了,眼前这个女人……也不会例外!!
随即,他便放松下来,随意的靠在软枕上。动不了,那便不动了。
有时好的猎手往往都是以猎物的姿态出现的……现下,当个猎物又有何不可?
应怀叙再次睁眼,天已经微亮了,门口宝泰已经敲了三次门了。
这情行,吸引了周围几个护卫的警惕,夜一和夜二,握紧刀柄,开始向卧房门口靠近。
“近来……”,应怀叙开口。众人听到声音,心口一松。
进门便见应怀叙已经起身,在穿外衫了。宝泰忙将手上的木盆放下,绞起了帕子。
应怀叙述从三岁起便不让旁人给自己穿衣,如此贴身的事,他都是自己亲力亲为。
“昨晚府里可有什么异动。”,他边说,边拿着帕子擦了擦脸,交还给了宝泰。
夜一,一脸懵,自从前几日,主子开始让加强府内的守卫。
如今,特别是晚上,都是加了二倍的人力在看护,主子的卧房更是加了三倍人,连同他自己也不敢掉以轻心。
这种情况,不要说是只猫或老鼠了,哪怕是只蚊子都没办法进去了吧,怎的……还会有所失误?
他心里想着,嘴上立即回报:“回主子话,昨晚……并未有可疑的发现。”
说完,他朝宝泰发出了疑问的眼神。宝泰眼睛一直看着地上,问他?!他怎么知道?他又不是护卫喽……
“哼?你们就是这么办事的?‘,应怀叙话语一出,夜一立马跪了下来。
”求主子责罚!,不过……“,他抬头看了一眼,站着的应怀叙,”昨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了?“
那人眼刀扫来,夜一自知多话了,忙低下头。’一人三十棍,去领罚吧。“
“是!!’,夜一无语,主子要罚便只能受着,但……真的很冤枉啊……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啊?这一天天的,什么都不说明白。
他正要退下。便又听到了声音“还有,府邸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再好好排查一下,特别是我的卧房……昨日,我可能被人下了药!”
这话一出,夜一惊出一身冷汗!老天!
如此严防死守,居然还有人能成功对大人下药,这人是神仙吧?
唉!!那~~这三十棍还真的不白挨,他甚至觉得主子太仁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