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非时回京的消息,以极快的速度来到宣德帝案上。
年过五旬的宣德帝,面上已有岁月的痕迹,甚至较一般人,还更苍老两分,脸庞瘦长,颧骨突出,眼下皮肤松弛、青黑,眼尾散着零星老年斑,眼皮耷拉,瞧着有些阴沉。
但看他眼神,却十分犀利,带着强烈侵犯性,前一刻可能还在和你说笑,下一刻就能将你一击毙命,喜怒无常。
此时,紫宸殿后堂。
一盏盏宫灯亮起,将本就富丽堂皇的寝殿,照耀得越发璀璨华丽。
宣德帝阖着眼,背靠软枕,由最贴心的大太监,亲自服侍按揉头皮,其他小太监垂手而立,敛声屏气,偌大的殿宇内寂静无声。
“人,如何?”
不知过去多久,一道略显苍老的嗓音,打破这一室寂静。
顾九行垂下腰,缓声回道:“说是不大好,眼瞎了,腿坏了,连头发也全白了,龙骧卫暗中试过,已察觉不到他半点内息,依老奴看,人已经死了一大半了。”
许是这个死字,戳到宣德帝心坎。
他缓缓睁开眼睛,轻斥过去的语气,感受不到半点怒意,“你这老货,竟敢对国师不敬。”
顾九行并没拍嘴认错,反而笑眯眯说道:“老奴这般年纪,还能有幸服侍圣上,除圣上宽容仁善,也就老奴这张嘴,还有两分实诚。”
宣德帝嘴角勾了一下,转瞬叹息道:“朕这位九弟,生而丧母,继而丧父,如今竟连自己也......罢,你去将扶余国进贡的漆金琉璃嵌宝石自鸣钟取来,着人给国师府送去。”
“圣上考虑周到,国师目不能视,可不就只能听听响儿。”不怪人家能爬到头号大太监的位置呢,瞅瞅这见缝插针的能力,可见功力深厚。
宣德帝道:“对了,朕记得前两日,北地进贡来一批银鼠皮?”
“是。”顾九行躬身,银鼠皮不是鼠皮,而是貂,“除银鼠皮外,还有黑貂皮,紫貂皮,另有虎皮一张,狐皮六箱......海龙皮十张,鹿皮二十张,和灰熊皮一张。”
宣德帝“唔”了一声,道:“挑出一半来,给国师府送去。”
“圣上仁德。”顾九行赞道。
他停顿半息,见上首不再言语,就准备下去吩咐。
不料刚后退两步,突听前面问道:“朕听说,秦王府和魏王府的人,在城门口闹起来了?”
顾九行后背一凛,眼皮小心撩起一点,飞快扫了眼圣上脸色,见瞧不出什么喜怒,心底想了想,避重就轻道:“是有这么回事,说起来,都是下面奴仆不经事。”
“哼!”宣德帝老眼微沉,“有什么仆,就有什么主,还没......”说到这里,他语句有些含糊,“闹到国师面前,竟让外人看笑话。”
顾九行就道:“两位郎君到底年轻,不若圣上您至圣至明,见微知着,下面奴婢谁刁谁忠,一眼便能看出来。”
“你不必替那两个孽障说话。”宣德帝神情不善,怒气外显,“一个奴仆尚调教不好,还能指望他统御万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也罢,再看看罢。”
说到最后,陡然低沉的语气,带着意味深长的感叹。
殿内重新恢复安静。
顾九行退到殿外,冲角落一个小太监点点头,小太监低下脑袋,快速出了宫门,直奔秦王府而去。
哗啦——
秦王掀翻书案,笔墨纸砚砸了满地,琉璃笔架摔的粉碎。
“没用的东西!尽是没用的东西,本王叫他害死了!”
秦王俊俏的脸庞气得通红,“孙家的人呢,给本王抓起来,全都打死!敢坏本王好事,本王要让他断子绝孙,死不足惜的狗东西,本王怎么早没弄死他!”
“还有王妃,你去问问她,她是不是生来就是克本王的!啊?好好的,偏在这个节骨眼,去接那劳什子妹妹,她这么想念她妹妹,本王大发好心,送她回娘家如何!”
面对愤恨暴怒的主子,贴身大太监赵敬忠,鹌鹑似的缩着脖子。
让他说,王妃不论长相性子,亦或是手段,皆不比旁人差,唯独运气这块,真不知道让人说什么好。
先说长相,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是差了一点,但也是五官明媚,艳若芙蓉,风情动人,正好又是王爷喜欢的那一款,可偏偏,她遇到的,是比她更娇艳妩媚的吴侧妃。
再说性子,王妃是个沉稳大气的,但吴侧妃也不差呀,甚至更能低得下身,曲意奉承,婉转讨好。
入府两月,便把王爷的心拢了去。
更妙的是,两人几乎同时有孕,又是前后脚临盆,偏偏王妃生了个女儿,吴侧妃却生了个儿子,即便是庶出,到底占着一个“长”字。
且眼下这情况,嫡出子嗣还真不一定比庶出的好。
瞧瞧龙椅上那位便明白了。
什么都落人一步,偏逢宫里娘娘透出意思,圣上属意王爷为储君,王妃岂能不着急,这一急,难免丧失冷静,让人撺掇两句,就生出找人替她争宠生子的办法。
真能成也罢,眼下嘛......
赵敬忠在心里摇头,为王妃掬一把辛酸泪。
不提秦王妃堂妹如何惊慌失措地去到秦王妃面前,魏王听完郑山禀报,沉思片刻后,安抚他道:“你做得很好,虽有些出入,到底不影响大局。”
郑山面露不安,“孙福死了,若他活着,是他挑衅在先,秦王纵使不满,当该对他居多。”
“人不能既要又要。”魏王对此,倒表现得十分平静。
比起秦王,他不过年长两岁,一双眼睛却如四五十岁的老者,沉静到让人看不出半点波澜,“父皇有心立太子,何必等到如今,过几日,府里必有赏赐。”
说着,他问道:“表妹如何?可有吓到?”
郑山道:“王爷放心,表姑娘沉着冷静,可不是秦王府那位女娘可比。”
这位表妹,姓李,其母温氏,与惠妃乃同母姐妹。
大温氏两月前病亡,惠妃得知消息后,等姐姐葬礼结束,立马唤来儿子,让他使人去将姐姐留下的独女接来京都,而后,便有了今日城门前的热闹。
魏王略微颔首。
“让王妃好生照顾她,过两日,本王再让王妃带她进宫拜见母妃。”
话音落,他思绪转开,示意郑山出去,请来魏王府幕僚,书房的灯一直亮到深夜。
果不其然,隔日朝堂上,就有御史就秦王府魏王府在城门口大闹一事上奏,弹劾王府奴仆骄狂无状,傲慢不逊,不知羞耻,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竟脱衣嬉闹,败坏皇家名声。
同时,弹劾国师燕非时当街杀人,影响恶劣,更有枉顾大庆律法之举,当严惩。
众大臣盯着地面,憋气的憋气,忍笑的忍笑。
你就说,这人嘴毒不毒吧,人家赌上尊严的一战,到他嘴里竟成嬉闹,不知情的人听到,还以为有什么变态嗜好呢。
嘻嘻!
秦王额上青筋狂跳。
魏王出列请罪,言辞淳朴,真情实意,略显笨拙的解释,将原本俊朗的容貌,衬得透出两分憨气。
宣德帝罚了魏王半年俸禄,又停了他在工部的职,对于秦王,倒是没给出惩罚,但有耳目灵通的朝臣,就应该知道礼部今早,突然停了准备到一半的储君大典。
燕非时这边,面对御史弹劾,皮笑肉不笑。
对此,他直言道:“贫道阿翁早已魂归泰山,他想做贫道阿翁,贫道便送他下去,岂不正如他愿?牛御史既同情他,不如亲自前往泰山府域,问一问贫道阿翁,可有对贫道不满?”
这话直接堵住了前来问罪的内侍。
内侍理屈词穷,燕非时却有话说。
他一改先前散漫,气势陡然增强,似笑非笑地提起这一路上的刺杀,话里话外,皆是要宣德帝给他做主的意思。
而宣德帝呢?为了自己友爱嫡弟的名声,只能捏着鼻子吩咐沿路官员,立马剿灭匪患,肃清聚集的江湖人。
与此同时,秦王府开始向魏王府发难。
魏王门下有位清客,无意中知晓城外五里坡荒地挖出一口温泉,借以魏王府权势以极低价格强买下附近百姓田地,准备修建一座温泉田庄。
活不下去的百姓,敲响京兆府鸣冤鼓。
京兆府尹当日就称病了,短短几日,头发白了大半。
而这时,察觉到圣上态度的其余皇子,也心照不宣地朝秦王发难。
俗话说,趁你病,要你命,不把你这个鸡头彻底按下去,其他人怎么取而代之,储君大舞台,有命你就来,死两个一双,死四个两双。
京城这两月,那真真是热闹非凡。
温知宜就像一只钻入瓜田里的猹,刚吃完东家一夜御十女的变态瓜,又钻入西家蓄养娈童的桃色新闻,还没缓过神来呢,隔壁又传出闹鬼奇闻,被虐杀而亡的家仆,变成鬼魂深夜索命。
另外还有什么:截留税银,插手江南盐政,私卖盐茶专营条子,皇庄修缮偷工减料,中饱私囊......
她只想说,不会养就不要生,瞧瞧这都是些什么品种的禽兽!
禽兽不会觉得自己禽兽,就好比宣德帝,他并不认为自己儿子品德有问题。
不过相比儿子,皇室名声才是他心头好,他一出手,原本闹腾不休的京都迅速回归平静,独留下众位皇子,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掰指头一算,好嘛,各个都输一千八。
老爷子庄家通吃!
就在各个皇子拉着一张死了爹的棺材脸时,顾温两家的亲事也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