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会稽
雨水轻轻敲打着琅琊王府的窗棂,孙休坐在书房里,手中竹简上的墨字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他正读到《左传》中关于礼义的一段论述,眉头微蹙,思索着其中深意。
突然,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侍从孙平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
\"殿下!不好了!朱公主她...\"孙平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
孙休手中的竹简\"啪\"地一声掉在地上,竹片散落一地。他缓缓站起身,眼睛死死盯着孙平:\"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建业传来消息,朱公主被...被大将军下令处死了...\"孙平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变成了耳语。
孙休感到一阵眩晕,他伸手抓住孙平的肩膀,指甲几乎嵌入对方的皮肉:\"不可能!岳母她一向不问政事,孙峻为何要...\"
\"说是...说是牵涉到谋反案...\"孙平低着头,不敢直视主人的眼睛。
孙休松开手,踉跄着后退几步,跌坐在席上。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朱公主慈祥的面容——那位总是微笑着唤他\"子烈\"的岳母,那位在他与朱夫人成婚时亲手为他们系上同心结的长辈。
\"夫人...夫人知道了吗?\"孙休的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
\"已经...已经有人去通知了...\"孙平的声音里充满不忍。
孙休猛地站起身,顾不得整理散落的衣袍,快步向内室走去。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每跳动一下都带来尖锐的疼痛。
穿过回廊时,孙休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声音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那是他从未听过的、来自朱夫人的绝望哀鸣。
内室里,朱夫人正坐在绣架前,手中银针在锦缎上穿梭,绣着一幅象征家庭团圆的百子图。她嘴角含着浅笑,想着等母亲下次来访时,要将这幅绣品送给她看。
\"夫人...\"侍女春桃站在门口,声音哽咽。
朱夫人抬起头,看到春桃红肿的双眼,手中的针线不由得慢了下来:\"怎么了?\"
\"朱公主...她...\"春桃跪倒在地,再也说不下去。
朱夫人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从脚底升起,银针从指间滑落,深深扎进了她的食指。鲜血涌出,在洁白的锦缎上晕开,像一朵妖艳的花。
\"母亲怎么了?\"朱夫人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当真相被说出的那一刻,朱夫人感到世界突然失去了声音。她看见春桃的嘴在动,却听不见任何声音。绣架上的百子图在眼前扭曲变形,那些欢笑的孩童面孔变成了狰狞的鬼脸。
\"为什么...为什么...\"朱夫人喃喃自语,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想起最后一次见母亲时,母亲抚摸着她的头发说:\"阿朱,要好好照顾自己。\"那时她只当是寻常的叮嘱,如今想来,母亲或许已预感到什么。
孙休赶到时,看见妻子瘫坐在地上,双手死死抓着那幅被血染红的绣品,眼神空洞得像一潭死水。他跪下来,将妻子拥入怀中,感受到她单薄的身体在剧烈颤抖。
\"子烈...母亲她...不会的...一定是弄错了...\"朱夫人抓住丈夫的衣襟,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孙休无言以对,只能更紧地抱住妻子。他的胸口像是压着一块巨石,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窗外,雨下得更大了,雨声掩盖了朱夫人压抑的啜泣。
夜深了,朱夫人终于在疲惫中睡去,但即使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仍然紧锁,不时发出痛苦的呓语。孙休轻轻擦去妻子脸上的泪痕,轻手轻脚地走出寝室。
书房里,孙休独自一人坐在黑暗中。烛火早已熄灭,只有偶尔的闪电照亮他铁青的脸。他想起孙峻那张总是带着假笑的面孔,想起朝堂上日益紧张的气氛,想起那些莫名其妙消失的宗室子弟...
\"孙峻...\"孙休的拳头重重砸在案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他知道,岳母的死绝非偶然,而是孙峻对宗室清洗的一部分。而更可怕的是,这很可能只是一个开始。
天亮前,孙休做出了决定。他回到寝室,看着妻子憔悴的睡颜,心如刀割。但他知道,有些路,再痛也得走。
\"夫人,你必须回建业一趟。\"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房间时,孙休轻声说道。
朱夫人猛地睁开眼睛,惊恐地看着丈夫:\"不!回去就是送死!孙峻已经杀了母亲,他也不会放过我的!\"
孙休痛苦地闭上眼睛:\"正因为如此,你才必须回去。若你不回,孙峻必会起疑。他会认为我们有异心,到时不仅是你我,连孩子们也...\"
\"可我们的儿子才五岁!\"朱夫人抓住丈夫的手,\"我不能丢下他,我不能...\"
孙休将妻子颤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我会保护好儿子。但如果你不去,孙峻的屠刀很快就会指向琅琊。为了我们的孩子...为了将来...\"
朱夫人看着丈夫通红的双眼,知道这个决定对他来说同样痛苦。她想起年幼的儿子,想起王府上下数百口人的性命,终于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离别那日,天空飘着细雨,仿佛也在为这场生离死别哭泣。王府门前,五岁的孙晨抱着母亲的腿不放,稚嫩的脸上满是泪水:\"娘亲不要走...晨儿会乖...\"
朱夫人蹲下身,紧紧抱住儿子,在他额头上印下无数个吻:\"娘亲很快就回来,晨儿要听父王的话...\"
孙休将儿子交给乳母,然后转向妻子。雨水打湿了两人的衣衫,混合着泪水流下面颊。
\"保重...\"孙休哽咽着说不出更多的话。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塞到妻子手中,\"带着它,就像我一直在你身边。\"
朱夫人紧紧攥着玉佩,直到指节发白。她最后看了一眼丈夫和儿子,转身登上马车。车帘放下的一刻,她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
马车缓缓驶离会稽,朱夫人透过雨帘,望着丈夫和儿子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视线中。她擦干眼泪,挺直了脊背——如果这真是赴死之路,她至少要走得像个王女。
然而,命运似乎还要戏弄这对夫妻。朱夫人才到建业没几天,孙峻又突然下令让她返回会稽。
大将军府中,心腹不解地问:\"主公这是何意?放虎归山,恐留后患啊。\"
孙峻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冷笑道:\"孙休以为我会杀他妻子,我偏不。让他日日提心吊胆,猜不透我的意图,岂不更好?死亡不过一瞬间的痛苦,而恐惧...恐惧能慢慢腐蚀一个人的心智。\"
当朱夫人再次回到会稽时,孙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冲上前紧紧抱住妻子,却发现她眼中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神采——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如今像是蒙上了一层灰雾。
夜里,孙休常常被妻子的尖叫声惊醒。朱夫人在梦中不断重复着\"不要杀我母亲\"的呓语,浑身冷汗淋漓。孙休只能将她搂在怀中,轻声安抚,直到黎明。
而每当这时,孙休就会在黑暗中握紧拳头,眼中的仇恨如同实质。他望向建业的方向,在心中立下誓言:终有一日,他要让孙峻为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