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油灯照着屠百城那满是沧桑的脸。
皱纹如同刀刻,记录着半生的江湖跌宕。
我看着他的眼睛,忽然问了一个埋藏已久的问题:“当初在幽州,我废你武功,险些将你打死……如今,你还恨我?”
屠百城身躯微微一震,“各为其主,成王败寇,江湖规矩如此。”
他坦然迎上我目光:“大人灭血刀门,是堂堂正正,屠某,心服口服。大人非但留我性命,还给我夫妇一条生路,如今更赐我事业前程。此恩,屠百城铭记在心,不敢或忘。”
“过去之事,就此揭过。”
我点了点头,不再纠缠过往,话锋转入正题:“你留在这里,只有两个任务:活下去,壮大起来,并忘记我的存在。”
屠百城神色一凛,正色道:“是!”
“凉州明面上的风雨,自有严霆和张猛去扛。但有些事,事关根本,需你独力承担。”
他抱拳道:“大人请吩咐!屠百城万死不辞!”
“第一,断刀营。鬼泣城的生意,明面归镇武司,暗里二成利,通过沙狐的渠道,送至青州。不容有失。”
“第二,扎根鬼泣城。挑选二十名根骨、心性最佳的少年,秘密培养,不习帮派功法,只打根基。功法,我日后会派人送来。”
屠百城一丝不苟地回应:“谨记!”
我语气稍微缓和,“凉州苦寒,亦是英雄地。你的眼光,不必局限于鬼泣城一隅。影夫人是聪明人,可有限合作,但须防其三分。河西镖局石燕子,是朋友,非是下属,需善待之。”
这番话,赋予了他一定的自主空间,让他不再是单纯的执行者。
沉默片刻,我看着他,“百城,我能信任的人不多。凉州这片基业,与其说是基业,不如说是我留给自己的……一条退路。”
我目光如炬,“以上种种,是命令。而从现在起,我与你,明面上再无主从。”
我略作停顿,一字一句,道:“他日若你觉得路尽了,或是我江小白不值得你追随了,你可自行其是。今日我予你权柄,他日,也予你选择的自由。”
这番话,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
屠百城虎目陡然睁大,胸膛剧烈起伏。
他猛地单膝跪地,斩钉截铁道:“大人以国士待我,屠百城必以国士报之!此身此命,皆为大人前驱,百死无悔!断刀营,永为大人手中之刃,刀锋所向,万死不辞!”
我没有再去扶他。
有些信任,重于千钧,无需搀扶,只需承接。
“去吧。”我转过身,望向窗外无边的夜色,淡淡道:“凉州,交给你了。”
屠百城重重叩首,旋即起身,不再多言,大步融入夜色之中。
……
次日,我回到了凉州城内那座短暂栖身的小院。
杜清远正在院子里收拾打包,口中嘟囔着:“总算要离开这鬼地方了,这风沙大的,本少爷的皮肤都粗糙了……”
我摇头笑了笑,没理会他的抱怨,自顾自走进屋内,开始整理为数不多的行装。
其实并无多少东西可收,大多是一些随身衣物和几卷书册。
正收拾间,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没有通报,没有敲门。
石燕子端着一坛未开封的烈酒,拿着两个粗陶酒碗,径直走了进来。
她依旧是一身利落的劲装,勾勒出矫健的身姿。
眼神明亮如星,脸上看不出多少离别的愁绪,只有一股熟悉的飒爽。
她将酒坛“咚”的一声放在桌上,拍开泥封,浓郁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她一边熟练地倒满两碗酒,一边头也不抬地说:
“要走?”
“嗯。”
“我就知道,这凉州留不住你。”
她将一碗酒推到我面前,自己端起另一碗,目光迎上我的视线:“废话少说,这碗酒,算是给你饯行。”
说罢,她仰头便饮,喉颈微动,一碗烈酒顷刻见底。
我也端起碗,一饮而尽,火辣的酒液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
几碗酒下肚,屋内的气氛稍微松弛了些许。
她用手背抹了下唇角,用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说道:“江小白,你这人真没意思。我在凉州等你请我喝酒,等来等去,等到的是你要走的消息。这凉州的风沙,河西镖局的酒,就真入不了你的眼?”
这话里,有几分真实的抱怨,有不易察觉的挽留,更有一种江湖儿女特有的洒脱。
她放下酒碗,忽然收敛了笑意,眼神直直地看着我,直接而坦然:“江小白,我石燕子这辈子没怎么服过人,更没怎么瞧上过哪个男人。你,算是一个。”
她不等我回应,仿佛怕听到什么,立刻接着说道:“我知道你志不在此,你有你的道。我石燕子也不是那等纠缠不清的人。”
话音未落,她已从怀中取出一个物件。
是一个打磨成展翅飞燕的形状的吊坠。
她拉过我的手,将吊坠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掌心:“拿着,留个念想!”
她别开目光,“也好让我知道,你这家伙,还没死在外头。”
我握着玄色吊坠,感触着她身上的余温。
将吊坠小心收入怀中,贴衣放好,郑重道:“只要我江小白一息尚存,此物便不会离身。”
她猛地站起身,迅速恢复了那副河西镖局大小姐的飒爽模样。
仿佛刚才那一刻的柔软从未存在。
她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回去尽你的孝,练你的剑。但别忘了,凉州还有你一帮过命的兄弟,还有……一个请你喝过酒的朋友。”
说完,她转身便向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她的脚步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江湖路远,别死了。”
微微一顿,又道:“有空,回来看看。到时候,酒管够。”
话音刚落,她便不再停留,向门外走去,背影干脆利落,一如她这个人。
……
是夜,我如约来到了张猛设宴的酒楼。
雅间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凉州镇武司的弟兄们几乎都到了,严霆果然也在主位就座,见到我进来,微微颔首。
张猛一把将我拉到他身边坐下,嚷嚷着要罚我三杯。
满座皆是熟悉的面孔,气氛热烈,带着一丝离别前刻意营造的喧嚣。
酒过一巡,我站起身,端起了面前的海碗。
“诸位,”我环视众人,“江某明日将离凉州,今夜蒙严监正、张兄设宴,诸位兄弟赏脸,感激不尽。临行前,江某敬大家三碗酒。”
“第一碗,敬严监正,张猛兄弟。感谢二位一直以来提携与共事,此情江某铭记于心。”
说罢,一饮而尽。
严霆目光复杂,举碗示意,沉声道:“保重。”
张猛则红着眼眶,吼了一声:“干了!”
我示意杜清远再次将酒满上:
“第二碗,敬所有的兄弟!感谢诸位同袍之义,昔日并肩作战,生死与共!江某先干为敬!”
“敬江主簿!”
众人轰然应诺,齐齐举碗,场面一时豪气干云。
紧接着,第三碗酒斟满。
我双手捧碗:“第三碗,不敬人,敬这凉州!敬这片我们流过血、拼过命的土地!山高水长,就此别过!”
三碗既尽,我将空碗倒扣在桌上,发出清脆一响。
随即抱拳还礼,朗声道:“酒已尽兴,情谊长存!江某明日还需赶路,就此告辞,诸位兄弟,请继续尽兴!”
不待众人反应过来,我已转身,对严霆和张猛最后一点头,大步流星地离开了酒楼。
告别,无需缠绵,如此便好。
……
次日清晨,天色微熹。
马车已在院外备好,杜清远正打着哈欠做最后的检查。
就在我们准备出发时,一个瘦小的身影从巷口急匆匆跑来,是小石头。
他跑得气喘吁吁,小脸通红,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将包裹塞进我手里。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几张烤得干硬的馕饼。
“大人,路上……路上吃。”小石头眼眶微红,却又努力忍着。
我看着这个在黑石镇无依无靠,如今总算有了归宿的孩子,心中微暖。
我收起馕饼,用力揉了揉他的脑袋。
“好好跟着屠大当家,好好活着。”
“嗯!”
小石头重重点头,眼泪终究是没忍住,掉了下来。
我没有再多说,转身与杜清远登上马车。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了小院,驶离了凉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