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正值年节休沐,公务清闲。
我大多时间都待在黑石镇,每日例行巡山。
听着脚下积雪发出的咯吱声,看着矿工们难得的笑脸,倒也别有一番意趣。
当个巡山税吏,不用费心处理各大门派复杂的关系,也无需伏案批阅那永远看不完的公文。
这份简单,反而让人心境平和。
期间,镇上的一些小帮派头目,如碎石会、清水帮的,也识趣地派人送来些腊肉、米面、甚至几坛土酒,算作年礼,姿态放得很低。
我并未推辞,都让老倪收了,这也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缓和信号。
平静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正月初五。
这天,我被召回凉州镇武司,参加新年伊始的首次大会。
大堂内,监正严霆端坐主位,面容肃穆。
他先是总结了过去一年的“成绩”,重点自然是铲除叶家、肃清内鬼刘平,言语间虽未直接提及我,但在座众人都心知肚明这份功劳归属谁。随后,他便对新一年的税赋征收、地方维稳等事务做了部署。
会议结束,我随着散去的人流走出镇武司大门。
刚走下台阶,一个清越含笑的声音在我身侧响起:
“江税吏,哦不,现在该称江主簿了?新年安康。”
我脚步一顿,循声望去。
只见无道公子一袭月白长衫,正悠然倚在街角的墙边,笑吟吟地望着我。
“无道公子?”我挑眉,“真是巧遇。”
“非也非也,”他笑着摇头,“我是专程在此等你的。一来,给江主簿拜个晚年;二来……”
他笑容微敛,目光清亮地看着我,开门见山:“我想向你借一样东西,一块巡气阵盘。”
他说话从不拐弯抹角,语气甚至带着几分真诚。
配上他那张俊逸出尘的脸和通透的眼神,很难让人生出恶感。
我面露愕然,“阵盘?公子要此物何用?”
无道公子闻言,轻轻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此物与我们无道阁进行的一项试验有关。具体缘由……并非我不想坦言,而是道主并未全部告知。不过……”
他略微停顿,补充道,“此事与你我之间那场‘有道’与‘无道’的赌局有关。”
果然!与我猜测的一样,他们需要阵盘来完成那个嫁接邪阵的计划。
我笑了笑,带着几分戏谑反问道:
“既然是咱俩的赌局,赌的便是道路高下。我又为何要帮助我的对手,去增强你的力量呢?”
无道公子并无不快,“因为刘平死了。我们在他身上布局三年,花了不下十万两,才喂熟了他,打通了阵盘这条路。他一死,这条线便断了。”
无道公子坦诚道:“放眼如今凉州镇武司,有权限调用阵盘,又可能……‘理解’我们此举深意的,除了你江小白,我想不出第二人。”
他刻意在“理解”二字上微微停顿,目光意味深长。
我脸上的笑意淡去,摇了摇头,“无道公子,你太高看我了。我不是不想帮你,而是阵盘乃镇武司重器。我江小白行事固然不循常理,但还不至于愚蠢到拿自己的身家前途,去替你们无道阁做这等犯忌讳的事情。这代价,未免太大了,不值得。”
无道公子静静听完,脸上并无恼怒之色。
“我明白。此事确是强人所难,是我唐突了。”
他话锋一转,“我只是提醒你,道主对‘那件事’志在必得。在我来找你之前,他已亲自下令,命诡辩司玄骨,不惜一切代价夺取阵盘。”
他负手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我虽不喜理会这些俗务,但也听到些风声。诡辩司那边,因刘平之死和叶家覆灭,早已将你视为眼中钉,此番更是师出有名,杀意已决。他们行事,可不像我这般还愿意与你‘讲道理’。你,务必小心。”
“多谢公子告知!”我语气平静,没有丝毫惧意。
无道公子长笑一声,“好不容易遇到个能让我觉得是在同一高度的对手,可不想你不明不白地死了,那这凉州,未免也太无趣了。”
笑声渐去,无道公子消失在人群之中。
望着他的背影,我目光渐冷。
诡辩司要动手了,而且得到了道主的明确指令。
这既是巨大的危机,却也意味着,我那个“鱼目混珠”的计划,终于等来了最佳的执行时机。
……
回到黑石镇巡查卫所,屠百城已在内室等候多时。
“江大人,”他低声道,“今日,影夫人麾下的人便来寻‘白五爷’,看上去很急。我告知他们白五爷因与叶家法事理念不合,已愤而脱离断刀营,不知所踪。他们虽显失望,但也未多纠缠,只留下一张纸条。”
说着,他递过一张纸条,“他们说,若是侥幸遇到白五爷,务必请他去这个地址一见。”
我接过纸条扫了一眼,上面是凉州城内一处看似普通的民宅区域。
诡行司的人也在这时候急着找我?
心念电转间,我已有了决断。
以目前我与无道阁,尤其是与诡辩司势同水火的关系,我“江小白”这个身份确实不宜立刻频繁往返凉州,惹人注目。
“我明日以‘白五爷’的身份再回凉州一趟。”
我对屠百城道,“这边,还需你帮我遮掩一下。”
屠百城立刻领会:“这个简单!明日我便亲自陪同‘江税吏’下矿洞巡查税收,众目睽睽,无人会起疑。”
……
次日,我换上了那身标志性的白衣,戴上银色面具,将“江小白”的气息收敛殆尽,再次化身孤傲的江湖客“白五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黑石镇。
按照留下的地址,我在凉州城西一片鱼龙混杂的民居巷陌深处,找到了一间看似寻常的院落。
叩门三声,两急一缓。
等待了约莫三息,院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道缝隙。
一个面容普通中年汉子沉默地打量了我一眼,方才侧身让我进去。
院内别有洞天,与门外的破败截然不同。
穿过两道回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的异香。
最终,我被引至一间陈设雅致的内室。
影夫人依旧是一身紫袍,慵懒地斜倚在软榻上,见到我,红唇勾勒出一抹笑意。
“白五爷,听说你脱离了断刀营?”她语气带着几分玩味,像是随口提起。
我声音透过面具,冷漠和孤傲:“这是我的事。”
“呵呵,离开也好。”影夫人也不在意我的态度,轻笑道,“那群莽夫,终究难成气候。我无道阁,才是你这等人物真正的归宿。”
她坐直了些身子,手指扶着榻沿:“今日请你前来,有两件事。”
“第一件,道主已定下时日,二月初二,龙抬头之日,于鬼泣城进行第二次实验。届时,还需白五爷你鼎力相助。”
我微微颔首,对此并不意外:“第二件?”
影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寒芒,“第二件,是请你杀一个人,夺一样东西。”
我微微挑眉,“哦?”
她一字一句,吐出目标:“杀镇武司江小白,夺取他手中的巡气阵盘!”
面具之下,我的眉头微微一皱。
杀我自己?夺我的东西?
这世间荒谬之事,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