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九月二十五日,汴京,格致院。
秋老虎的余威尚在,格致院西侧的校场上,十尊乌黑锃亮的“神威将军筒”一字排开,在阳光下泛着森冷的光泽,犹如即将出笼的远古巨兽,充满了暴烈的威慑力。
工部尚书兼格致院提举吕颐浩,此刻正围着其中一尊大炮的炮架,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在他身边,匠头铁牛一张黑脸拉得比驴脸还长,手里拿着一把大铁锤,闷声不吭。
“铁牛!”吕颐浩终于忍不住,声音里带着几分焦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前几日试射还好好的,怎么今日连续试射三轮,这炮架的卯榫接口就出现了细微的裂痕?这可是上好的百年榆木,还用铁皮包了边!若是到了战场上,连发十炮,岂不是要当场散架?!”
铁牛瓮声瓮气地回道:“吕提举,这事……小的也没料到。官家说的那个什么‘后坐之力’,比咱们想的要霸道太多了!每一次开炮,都跟有头牛在后面猛顶了一下似的。这木头架子,便是铁打的,也经不住这般折腾啊!”
吕颐浩在原地踱了几步,心中焦急如焚。官家限期要交付军械,如今炮身是没问题了,这炮架却成了拦路虎。他沉吟道:“可有解决之法?若是无法及时解决,耽误了官家西征大计,你我可都担待不起!”
铁牛挠了挠头,愁眉苦脸道:“小的和楚官人他们也商议了。或可在炮架之下,再加装两条斜撑的支臂,以分担力道。或者……或者在炮架后方,挖一道深沟,用厚木板和沙袋填充,让炮架向后滑动时有个缓冲。只是这些法子都还未曾试验,不知效果如何。”
“那就立刻去试!”吕颐浩断然道,“需要什么人手物料,只管开口!此事,必须在三日之内,给本官一个准话!”他知道,此事重大,必须尽快上报官家,但若能自己先拿出个初步方案,在官家面前也好交代。
与此同时,京郊大营。
尘土飞扬,杀声震天。折可求新组建的西征中军,正在进行着紧张的整训。
杨再兴一身戎装,手持长枪,立于点将台上,目光锐利地注视着下方正在操演的五百折家精骑和自己带来的五十义勇锐士。这些都是他未来在战场上可以完全信赖的臂膀。
“都指挥!”一名身材高壮,脸上带着几道刀疤的京营都头,策马来到台下,对着杨再兴懒洋洋地一抱拳,嘴角带着几分轻慢,“末将龙卫军都头张豹,奉李进将军之命,前来与杨都指挥‘切磋’一番。我等京营的兄弟,也想见识见识,被折元帅亲口夸赞的义勇英雄,究竟有何等通天本事!”
他身后,跟着百十名同样神情倨傲的京营骑兵,显然是来者不善。
杨再兴目光一寒。他知道,自己这个草莽出身、被破格提拔的都指挥,必然会引来这些京营骄兵悍将的不服。这几日,类似的挑衅已非首次。
“张都头客气了。”杨再兴声线平直,听不出喜怒,“既是切磋,不知张都头想如何切磋?”
张豹哈哈一笑,马鞭一指校场中央:“简单!你我各带五十骑,对冲一番!三轮之后,看谁的人马还能立在场上!如何?”
这已是赤裸裸的挑衅,名为切磋,实为下马威!
杨再兴身后的义勇锐士们顿时怒容满面,纷纷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杨再兴却摆了摆手,制止了手下的骚动。他翻身上马,手中长枪一抖,枪尖直指张豹,一字一顿道:“五十骑太多,冲撞起来,徒增伤亡。你我皆是为官家效命的袍泽,未上阵杀敌,倒先自相损耗,岂不让亲者痛,仇者快?”
张豹一愣,随即冷笑道:“怎么?杨都指挥是怕了?”
“怕?”杨再兴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我只怕失手伤了张都头,不好向李将军交代。这样吧,你我便以这手中兵器,分个高下!我若输了,这亲卫营副统领之位,你拿去便是!你若输了……”
他眼中寒光一闪,枪尖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破风声:“你和你那百十号兄弟,便给我的兵,洗一个月的马!”
“好胆!”张豹被他这股悍勇之气所激,顿时大怒,“便依你!看枪!”
话音未落,他已策马冲出,手中一柄开山大刀,带着呼啸的风声,直劈杨再兴面门!
杨再兴面色不变,身形在马背上微微一晃,手中长枪如毒龙出洞,不招不架,竟是后发先至,以一个刁钻无比的角度,直刺张豹握刀的手腕!
张豹大惊失色,他只觉眼前一花,一股凌厉无匹的劲风已至腕前,那枪尖上吞吐的寒芒,刺得他皮肤生疼!他哪里还敢劈砍,急忙回刀格挡。
“铛!”一声脆响!
张豹只觉得一股沛然巨力从刀上传来,虎口剧震,险些握不住手中大刀!而杨再兴的长枪却如同附骨之疽,一击不中,枪杆顺势一带一压,竟以巧劲将他的大刀死死压住!
“撒手!”杨再兴暴喝一声,手腕猛地一抖!
张豹只觉得一股无可抗拒的螺旋力道传来,手中大刀再也把持不住,“当啷”一声,脱手飞出,插在数步之外的地上,兀自颤鸣不休!
前后不过两合!一个照面,张豹便被缴了械!
全场一片死寂!那些原本还带着轻慢之色的京营骑兵,此刻个个目瞪口呆,满脸的不敢置信!
杨再兴长枪一收,枪尖稳稳地停在张豹的咽喉前一寸,冷然道:“张都头,你输了。”
张豹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额上冷汗涔涔而下,他看着那近在咫尺、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枪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最终颓然道:“我……我输了。杨都指挥……好枪法!”
杨再兴收回长枪,翻身下马,对着张豹一抱拳:“承让。明日起,便有劳张都头和你麾下兄弟了。”
说罢,他不再看张豹一眼,转身便向自己的队伍走去。他身后的五十名义勇锐士,此刻个个挺胸抬头,与有荣焉!
这一场小小的风波,很快便传到了中军大帐。正在与折可求商议军务的李进,听闻此事,老脸一红,亲自前去约束了部下,并对折可求表达了歉意。
折可求只是摆了摆手,笑道:“军中悍卒,慕强凌弱,本是常情。杨再兴能凭本事立威,是好事。只是,还需多多打磨。”他心中对杨再兴的喜爱,又增添了几分。
是夜,皇宫,紫宸殿。
赵桓听完了吕颐浩关于炮架问题的紧急奏报,以及折可求关于京营将士与新附义勇磨合情况的汇报。
“炮架之事,乃是关键。”赵桓沉吟道,“朕记得西洋有一种三角支架之法,或可在炮架两侧加设,以稳固其身。另外,或可在炮架轮轴之处,加装某种以弹簧或强韧筋胶制成的缓冲之物。此事,吕卿可带朕的口谕,与格致院诸匠师一同参详,务必尽快拿出可行之策。”
他又转向折可求:“将士磨合,亦是情理之中。杨再兴能以武立威,很好。但军心一统,非只靠武力。卿需恩威并施,让京营将士知晓,西征路上,唯有同舟共济,方能克敌制胜,建功立业。”
“臣遵旨。”折可求与吕颐浩齐声应道。
就在此时,张望快步从殿外走入,神色凝重:“启禀陛下,河北岳飞将军八百里加急军情!”
赵桓心中一凛:“呈上来!”
张望将一份塘报递上。赵桓展开一看,眉头渐渐锁紧。
“陛下,可是河北战局有变?”折可求见状,关切地问道。
赵桓将塘报放在案上,缓缓道:“岳卿回报,金将挞懒在河间、中山的兵力,已增至两万。其意图,尚不明朗。但更让朕在意的是另一条军情……”
他目光变得深邃而冰冷:“岳卿言,有迹象表明,金人似乎在尝试打通太行山中的陉道,意图与河东的兀术遥相呼应。挞懒与兀术,这东西两路之贼,看来是想给我大宋,布一个天罗地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