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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良至难波:血泪西行路

圣武上皇的牛车在朱雀门前停住时,几片早凋的枫叶被寒风卷起,打着旋儿落在车辕上,殷红如血。曾经象征无上尊荣的紫宸御所,此刻像一张沉默的巨口,吞噬着他最后的帝王尊严。光明子皇后紧紧攥着丈夫枯槁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凤袍上金线绣的唐草纹路在晨光中刺得人眼睛发酸。车门关闭的闷响,隔绝了奈良深秋清冽的空气,也隔绝了他们与故国最后的体面连接。

车辙碾过朱雀大路夯实的黄土,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呻吟。奈良的百姓早已被勒令闭户,沿街两侧只有持槊肃立的唐军士兵,玄甲反射着冷硬的光,如同两道移动的铁壁。偶尔有胆大的倭民从窗棂缝隙间窥探,目光触及那没有任何皇室标识的素朴牛车,以及车旁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唐军都尉冯崇时,瞬间化为惊恐,迅速缩回头去。死寂中,唯有车轮辘辘,马蹄嘚嘚,以及车帷内极力压抑却仍泄出的、属于光明子皇后那细碎而绝望的呜咽。

“陛下……”光明子将一方素帕按在唇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此去长安,万里波涛……我们,还能回来吗?”

圣武上皇闭着眼,身体随着车行微微晃动,脸上的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刻。他没有回答,只是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回来?作为向大唐天子匍匐谢罪的“伪主”?他宁可葬身大海。车外,冯崇冰冷的声音透过薄薄的车帷传进来,清晰得如同宣判:“加快脚程!今日务必抵达难波津!延误船期者,军法从事!”鞭梢破空的脆响,抽打在驾车的倭国御者背上,也抽打在圣武夫妇早已麻木的心上。

队伍行至奈良西郊一处缓坡时,冯崇猛地一抬手。整个队伍瞬间停下,肃杀之气弥漫。坡下不远处,聚集着一小群未被驱散的倭国老弱妇孺。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显然是听闻了上皇“西行”的消息,不顾禁令冒险在此等候。当那辆毫无皇家威仪的牛车出现在视野中时,人群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骤然起了波澜。

“上皇陛下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率先扑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土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皇后娘娘!不能走啊!”抱着婴孩的妇人嘶声哭喊,怀中的孩子被惊得哇哇大哭。

“大唐……这是要亡我倭国吗?”一个跛脚的老兵拄着木棍,浑浊的老泪纵横,目光死死盯着牛车旁冯崇那猩红的披风,眼中是刻骨的怨毒。

悲泣声、呼喊声、绝望的叩拜声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片小小的山坡。倭民们不顾唐军士兵横起的槊锋,如同扑火的飞蛾般向前涌动,试图靠近那辆承载着他们最后精神寄托的车驾。

“放肆!”冯崇厉喝,眼中寒光一闪,“弓弩手!”

两侧唐军士兵闻令,动作整齐划一,强弓劲弩瞬间上弦,冰冷的箭簇在秋阳下闪烁着死亡的寒芒,对准了那些手无寸铁的倭民。空气仿佛凝固了,悲泣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恐惧。

车帷猛地被一只枯瘦的手掀开一角,露出圣武上皇半张惨白如纸的脸。他看着坡下那些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子民,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为一声沉痛到极致的叹息,颓然放下了车帷。冯崇冷冷扫视全场,声音如同西伯利亚吹来的寒风:“再有阻挠圣驾、煽动民情者,视为谋逆!格杀勿论!”

队伍再次启动,碾过这片被屈辱和泪水浸透的土地。在坡下人群最外围的阴影里,一个瘦小的身影死死咬着自己的手背,直到尝到咸腥的血味。藤原广嗣——藤原仲麻吕年仅七岁的幼子,透过散乱的额发缝隙,将牛车的卑微、唐军的凶悍、祖父祖母的绝望、以及冯崇那如同天神般冷酷威严的身影,连同那漫山遍野的悲泣与恐惧,深深烙进了灵魂最深处。他袖中,紧紧攥着父亲切腹时用过的那柄肋差短刀冰冷的刀柄,那冰冷的触感是他此刻唯一的支撑。恨意,如同最阴毒的藤蔓,在他幼小的心田里疯狂滋长蔓延。

平壤城:夜宴下的毒谋

平壤城,高句丽故都,虽已纳入安东都护府治下多年,夜色中仍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沉郁与躁动。城东一处深宅大院,飞檐斗拱依稀可见当年王侯气象,此刻却门户紧闭,透着一股刻意的低调与压抑。这里,是高句丽末代权臣泉男生的府邸。厅堂之内,烛火通明,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深秋的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阴鸷气息。

主位之上,须发花白、面容清癯的泉男生端起面前的鎏金玛瑙杯,杯中殷红的波斯葡萄酿荡漾着血色的光泽。他脸上堆着和煦的笑容,声音带着长者特有的宽厚:“诸位,今日能聚首于此,共商桑梓故土之前程,实乃我三韩遗民之大幸。且满饮此杯,暂忘忧愁!”

下首左侧,一个约莫三十岁、面色略显苍白阴郁的青年男子,正是百济流亡王子扶余丰。他举杯一饮而尽,动作带着几分王族残留的矜持,更多的却是流亡生涯磨砺出的戾气:“忘忧?泉公说笑了!唐人在百济故地设熊津都督府,视我子民如猪狗!在倭国更是逼得圣武上皇西行长安谢罪!此等奇耻大辱,刻骨锥心,如何能忘?”他重重放下酒杯,眼中闪烁着不甘的火焰,“白江口血仇未雪,我扶余丰,日夜难安!”

右侧,一个身着新罗使者常服、面容精悍的中年人微微欠身,他是新罗王金法敏秘密派来的心腹密使金顺元。他话语不多,却字字透着算计:“新罗助唐灭百济、高句丽,原指望一统三韩。然唐人狡诈,灭国之后,非但未履约将浿水以南尽数予我,反在百济故地遍设都督府,驻军屯田,将我新罗亦视作藩篱犬马!金法敏大王每每思之,未尝不扼腕叹息!”

泉男生放下酒杯,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老谋深算的精光:“倭国奈良之变,如惊雷炸响!唐皇李琰之心,已昭然若揭。他要的,绝非藩属朝贡,而是‘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高句丽、百济已亡,新罗……还能独存多久?”他环视两人,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唇亡齿寒!若坐等唐军消化了倭国,腾出手来,下一个,必是新罗!再下一个,便是那些散落白山黑水之间,尚怀故国之思的高句丽、百济遗民!”

扶余丰身体前倾,急切道:“泉公必有良策!只要能复我百济,驱逐唐寇,扶余丰愿效死力!”

金顺元也凝神屏息,等待下文。

泉男生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缓缓道出毒计:“其一,联络。白山黑水之间,粟末靺鞨诸部勇悍难驯,对唐人羁縻统治早已不满。扶余王子可凭百济王室身份,携重金珍宝,秘密北上,说动靺鞨诸部首领取利而战!许诺复国之后,割让土地,永结盟好!”

扶余丰眼中燃起希望之光:“靺鞨铁骑,天下闻名!若得此强援,大事可期!”

“其二,乱其内。”泉男生目光转向金顺元,“新罗虽表面臣服,然国内忠于王室、不满唐人的力量必不在少数。金使者需密报金法敏大王,暗中资助、煽动百济、高句丽故地之零星叛乱!尤其熊津都督府境内,要让唐军疲于奔命,无暇他顾!记住,要假托复国义军之名,绝不可暴露新罗!”

金顺元心领神会:“祸水西引,坐收渔利。此计甚妙!”

“其三,待时而动。”泉男生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倭国新败,怨气沸腾!藤原虽死,其党羽、门生遍布朝野。倭皇西行,正是群龙无首,人心思变之时!老夫在倭国尚有些许故旧,可秘密传递消息,鼓动奈良留守公卿,寻机生乱!若能引得倭国烽烟再起,必能牵制唐军水师主力于东海!届时……”他猛地攥紧拳头,“新罗举义旗于南,靺鞨铁骑破关而入于北,百济遗民揭竿而起于中!唐军顾此失彼,三韩故地,未必不能重现朗朗乾坤!”

“好!”扶余丰激动得满面红光,仿佛已看到自己重登百济王座。

金顺元也露出深以为然的神色,举杯道:“为三韩复国,共饮!”

三只酒杯在摇曳的烛光下重重碰在一起,琥珀色的酒液激荡,映照着三张被野心和仇恨扭曲的脸庞。一张针对大唐的暗网,在这推杯换盏间悄然织就,毒汁四溢。

定火堡:焚天之火与融化的坚冰

辽东的寒风刮过定火堡外的旷野,发出凄厉的呜咽。堡后一处背风的山坳里,却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一条依山势开凿、深达数尺的“引油槽”已初具规模,底部铺设着烧制的粗陶管,缝隙处用黏土和石灰反复夯实。槽的尽头,是一个新挖的巨大土坑,坑壁同样用黏土夯得光滑如镜,坑底已蓄积了一层浅浅的、在阳光下泛着奇异淡金色泽的粘稠液体——那便是被王全老供奉称为“地火奇油”的宝物。

李忠一身利落的短打戎装,亲自站在坑边。他面色凝重,对身旁几个心腹工匠和王全沉声道:“今日试油,关乎未来军国大计!所有人退至五十步外掩体之后!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油坑半步!违令者,斩!”工匠们凛然应诺,迅速退开。

李忠深吸一口气,拿起一根特制的、长达两丈的引火杆。杆头缠裹着厚厚的、浸透了普通猛火油的麻布。他亲手将其点燃,橘红色的火苗在寒风中跳跃。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王全老供奉更是紧张地揪着自己的白胡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坑底那平静的金色油面。

引火杆带着燃烧的火焰,被李忠沉稳而迅疾地探向油坑!

“轰——!!!”

没有预兆,没有渐进!就在火焰接触到油面的那一刹那,一声震耳欲聋、仿佛地脉崩裂的恐怖巨响猛然炸开!一团巨大无比、炽白刺眼的火球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坑中膨胀、冲天而起!那火焰的颜色是如此纯粹、如此暴烈,仿佛太阳的核心被瞬间释放到了人间!滚滚的黑烟如同一条狰狞的黑龙,紧随火球之后,咆哮着直冲云霄!

恐怖的热浪如同实质的海啸,瞬间席卷了整个山坳!五十步外掩体后的众人,尽管早有准备,仍被那灼人的气浪冲得几乎窒息,裸露的皮肤感到一阵针扎般的刺痛!狂风被火焰的上升气流裹挟着倒卷回来,发出骇人的呼啸!山坳中枯黄的野草、低矮的灌木,甚至几十步外几棵碗口粗的松树,都在瞬间被烤焦、卷曲、甚至直接燃烧起来!

烈焰持续地咆哮着,发出低沉而令人心悸的“隆隆”声,仿佛大地在怒吼。坑中的油料疯狂地燃烧着,火舌舔舐着天空,将整个山坳映照得亮如白昼,连天上的太阳都黯然失色。那冲天的火柱和浓烟,远在十几里外的定火堡都清晰可见!

这焚天煮海、宛如神罚的骇人景象,被不远处木屋窗口一双眼睛,尽收眼底。

藤原广嗣——那个被俘的倔强少年,不知何时挣扎着挪到了窗边。他原本苍白麻木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极致的震撼与茫然。瞳孔中倒映着那毁天灭地的烈焰,身体因为恐惧和某种无法理解的冲击而剧烈颤抖着。他见过武士的刀光,见过战场的血腥,但从未想过,世间竟有如此恐怖的力量!这力量,属于那些攻破他家园、逼死他父亲、俘虏他祖父祖母的唐人!父亲切腹时的血泊,祖父祖母牛车的卑微,与眼前这焚尽一切的烈焰,在他脑海中疯狂交织、碰撞。那因刻骨仇恨而筑起的心防,在这宛如天威的爆炸和燃烧面前,如同烈日下的薄冰,发出了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对绝对力量的敬畏和恐惧,悄然压过了纯粹的仇恨。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风尘仆仆的唐军信使冲破堡门,直奔李忠所在的掩体后方。信使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双手高举一封盖着朱红火漆的密函,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将军!长安,八百里加急密旨!”

李忠的目光艰难地从那仍在熊熊燃烧、散发着恐怖高温的油坑上移开,接过密函,迅速拆开。明黄的绢帛上,是上官婉儿那熟悉的簪花小楷,字迹力透纸背:

“地火奇油,关乎国运。着李忠即日遴选得力人手,携纯净油样十斤,及所俘通晓倭语之少年一名,星夜兼程,秘返长安!不得有误!——李琰 手谕”

李忠猛地抬头,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木屋窗口那个被火光映照得脸色忽明忽暗、眼中震撼未消的少年身影。沟通的桥梁?陛下要的,恐怕不止于此!

勃律雪山:图在人在

寒风如同亿万把冰冷的刻刀,在海拔已然惊人的勃律雪山上疯狂肆虐,卷起地上的积雪和冰粒,形成一片片白茫茫、方向难辨的“白毛风”。能见度骤降至不足十步。气温还在急剧下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刀割般的痛楚,喷出的热气瞬间在眉毛、胡须上凝结成厚厚的白霜。

苏海政商队的驼马早已裹上了厚厚的毛毡,此刻也冻得瑟瑟发抖,步履蹒跚。牲畜尚且如此,人更是在与死神艰难角力。队伍被这突如其来的、罕见的暴风雪彻底打散了,只能凭着模糊的方向感和求生的本能,在能吞噬一切的白色混沌中摸索前行。

“裴……裴头儿!不行了……实在……实在走不动了……”一个年轻的测绘队员声音嘶哑,带着哭腔,身体摇摇欲坠,眼看就要瘫倒在深雪里。他身上厚重的羊皮袄此刻如同纸片般单薄。

“闭嘴!”裴行猛地回头,厉声呵斥,声音在狂风中显得异常嘶哑。他同样疲惫欲死,嘴唇冻得青紫,脸上布满霜雪,唯有那双眼睛,在漫天白茫茫中亮得惊人,如同雪原上的孤狼。他一把抓住那年轻队员的胳膊,几乎是连拖带拽地向前拉,吼道:“想想长安!想想陛下!想想我们怀里揣着的是什么!趴下就是死!不想死就给我爬起来!”

他另一只手,死死地按在自己胸前最厚实的皮袄内衬里。那里贴身藏着的,是百骑司测绘小队用命换来的成果——那本用特制羊皮纸装订、记录了吐蕃西南通往勃律乃至天竺关键隘口、水源、兵力哨卡、可行道路的绝密舆图册!这东西一旦被风雪浸湿损毁,或者落入吐蕃人之手,不仅他们前功尽弃,整个西南战略都将陷入被动!

风雪更大了,如同狂暴的白色巨兽在咆哮。队伍彻底迷失了方向,只能暂时躲在一块巨大山岩的背风面,蜷缩在一起,用身体互相取暖,等待风雪稍歇。裴行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岩石,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那个用数层油布、羊皮严密包裹的图册。他解开一道缝隙,借着微弱的天光检查——最外层的油布上已经结了一层薄冰!寒意瞬间穿透了他的骨髓。

“不行!不能让它结冰!墨迹会晕开,羊皮会变脆!”裴行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在队员们惊愕的目光中,他猛地扯开自己胸前的皮袄和里衣,露出早已冻得青紫的胸膛!然后,他将那冰冷的、裹着图册的油布包,紧紧贴在了自己滚烫的胸口皮肤上!

“滋……”极寒与体温接触,发出轻微的声响。一股难以形容的、钻心刺骨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裴行浑身剧烈地一颤,牙齿死死咬住下唇,鲜血瞬间渗出,又被寒风冻住。他强忍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将图册抱得更紧,用自己的体温去融化那层致命的薄冰,用自己的血肉去守护那冰冷的图册。

“头儿!”队员们失声惊呼,眼眶瞬间红了。

“嚎什么!”裴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因剧痛而扭曲的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坚毅,“图在……人在!这图……比我们的命……金贵!”他闭上眼睛,调动着全身每一分热量,对抗着胸口那蚀骨的冰寒与剧痛。风雪在他耳边怒吼,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迫近。就在这令人绝望的严寒中,一丝微弱却极其不祥的声音,透过风雪的缝隙,隐约飘入众人耳中——那是悠长、凄厉,带着高原特有穿透力的狼嚎!而且,不止一头!

“呜——嗷——!”

所有人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是狼群?还是……吐蕃巡哨用来传递消息和恐吓的号角?!

尼沙普尔:金狮旗下的阴影

尼沙普尔总督府的废墟上,那面深紫色的萨珊金狮旗在呼罗珊干燥的风中猎猎作响,顽强地飘扬着。旗面上的金线雄狮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俯瞰着这片饱经蹂躏的焦土。然而旗帜之下,却非复国的喜悦,而是触目惊心的疮痍与沉重如山的压力。

昔日恢弘的总督府,如今只剩断壁残垣。精美的雕花石柱断裂倾倒,镶嵌着彩色琉璃的拱券门廊坍塌了大半,焦黑的痕迹和暗红的血渍在残存的墙壁上交织成残酷的壁画。空气中弥漫着尸体焚烧后的恶臭、木头焦糊的呛人气息以及石灰浆水的味道。幸存下来的波斯新军士兵和征召来的民夫如同蚂蚁般在废墟间艰难劳作,清理着瓦砾,试图重建一些勉强可用的屋舍。呻吟声、铁器敲击石块的叮当声、监工沙哑的呵斥声,构成了一曲沉重的哀歌。

查拉维亲王站在一处尚未清理干净的高台废墟上。他身上的王袍依旧破损,沾满灰尘,昔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发如今散乱地贴在布满汗渍和烟灰的额角。他望着眼前这片如同地狱的景象,眼中是深深的疲惫和无尽的悲凉。复国?谈何容易!阿穆尔点燃的大火几乎烧光了城内存粮和过冬的物资。更致命的是,忠诚于阿拔斯哈里发的势力并未完全肃清,如同毒蛇潜伏在暗处,随时可能发动致命的袭击。而城外,那些游移观望的波斯贵族们,他们的忠诚……值多少枚金币?

“亲王殿下。”一个沉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高仙芝一身戎装,在数名亲卫的簇拥下走上高台。他的甲胄上还带着征尘和血渍,神情肃穆。

查拉维转过身,脸上努力挤出一丝属于王者的从容:“高将军,辛苦了。城防修复进展如何?”

“四面城墙主要缺口已用木石暂时封堵,加派了三倍岗哨。”高仙芝言简意赅,目光锐利地扫过忙碌的废墟,“然守城器械奇缺,滚木礌石、火油箭矢,十不存一。士兵伤亡近半,新募之卒未经战阵,战力堪忧。最紧要者,城中粮秣,恐难支撑一月。”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查拉维的心上。

查拉维沉默片刻,艰涩地开口:“将军所言,俱是实情。本王已遣使往周边忠于萨珊的城镇催调粮秣,并号召贵族们捐献家资,共度时艰……”他的话语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

高仙芝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他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卷密封的明黄绢帛,双手递上:“亲王殿下,此乃我大唐皇帝陛下,给您的密旨。”

查拉维的心猛地一沉。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那沉甸甸的绢帛。展开,上面是流丽而蕴含威势的汉字,加盖着大唐皇帝的玉玺:

“……波斯萨珊,国祚绵长,今遭大难,朕心悯之。亲王查拉维,忠勇可嘉,矢志复国,特敕封尔为大唐波斯郡王,总督呼罗珊及波斯故地军政诸务,募新军,安黎庶,重建秩序,以彰萨珊之光……”

看到这里,查拉维心中涌起一丝感激的暖流。然而,接下来的文字,却让这暖流瞬间冻结成冰:

“然,为助郡王稳固大局,震慑宵小,大唐安西都护府将遣精锐一府之兵,常驻尼沙普尔,协防城垣,听调于郡王,然其驻地、调动,需报安西都护府核准;呼罗珊境内所有铸币之权,收归安西都护府,统一铸造‘大唐波斯通宝’,以利商贸,杜绝私铸;自尼沙普尔至木鹿城商路,设三关十卡,所征税赋,三成归郡王府,七成归安西都护府,用以养军安民……”

“另,郡王所募新军,其统兵校尉以上军官,需赴安西都护府受训三月,熟谙大唐军律战法,由都护府核发凭信后,方可任职……”

字字句句,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查拉维的心上。驻军权、铸币权、商路税权、军官任命权……这些维系一个王国命脉的核心权力,被这纸诏书轻描淡写地、却不容置疑地收走了大半!名为郡王总督,实则……与傀儡何异?他拿着密旨的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阳光照在金狮旗上,反射的光芒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仿佛看到旗帜上那头骄傲的雄狮,被套上了无形的枷锁。

高仙芝静静地等待着,目光如古井无波。他理解查拉维的痛苦,但帝国的意志高于一切。良久,查拉维才极其艰难地抬起头,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皇帝陛下……深谋远虑,所虑周全。查拉维……领旨谢恩。”他深深弯下了曾经象征萨珊王族骄傲的脊梁。金狮旗在他头顶猎猎作响,投下的阴影,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长安两仪殿:执棋之手

长安,两仪殿。巨大的寰宇沙盘前,李琰刚刚放下来自尼沙普尔的加急密报。烛火跳跃,在他年轻而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邃的光影。上官婉儿侍立一旁,羊毫笔尖悬在素笺之上,凝神等待。阿史那云则抱臂站在沙盘对面,英气的眉宇微蹙,显然也在思索着高仙芝和查拉维面临的困局。

“查拉维……接旨了。”李琰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寂静,听不出喜怒。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沙盘边缘,目光却投向殿外沉沉的夜色,“心里必是恨极了朕。恨朕趁人之危,夺他权柄。”

“陛下,”上官婉儿轻声开口,声音清越,“驻军、铸币、商税、军官任免,此四权在手,则呼罗珊命脉尽在掌握。查拉维纵有复国之心,亦难翻出掌心。只是……是否操之过急?恐其心生怨望,暗结祸胎。”

“怨望?”李琰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目光锐利如电,“婉儿,你看低了查拉维,也看高了人心。他非庸主,更非莽夫。他比谁都清楚,若无大唐这面虎皮大旗,若无安西军的陌刀为他撑腰,他这面金狮旗,在那些虎视眈眈的波斯贵族和阿拔斯残党面前,连三天都立不住!”他顿了顿,手指重重点在尼沙普尔的位置,“给他一个郡王的名分,给他重建秩序的机会,给他复国的希望,这已是朕最大的仁慈!他若真为波斯苍生计,就该明白,依附大唐,是他和萨珊王朝唯一的生路!至于怨望……让他留着吧,这怨望,会让他时刻警醒,谁才是真正的主宰。”

阿史那云接口道:“陛下所言极是。只是高将军那边,压力不小。尼沙普尔残破,粮秣军械皆缺,又要弹压地方,又要防备反扑。是否让安西都护府再增拨些粮秣军资过去?”

“增拨?”李琰摇了摇头,目光转向沙盘上另一个点——辽东的定火堡,“杯水车薪,且远水难救近火。告诉高仙芝,朕许他‘以战养战,就地取食’!尼沙普尔周围的绿洲城镇,那些骑墙观望、不肯出粮出力的波斯贵族们……他们仓库里的粮食、地窖里的金银、马厩里的战马,就是朕给他预备的军资!让他放开手脚去做!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朕只要结果——一个牢牢钉在呼罗珊心脏、让大食人寝食难安的钉子!一个听话的‘波斯郡国’!”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上官婉儿迅速记录,笔下不停。阿史那云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钦佩。

李琰的目光再次扫过巨大的沙盘:倭国方向,圣武的牛车应已登船;平壤城,阴谋正在发酵;辽东,那焚天之火想必已让李忠和那倭国少年刻骨铭心;勃律的雪山,苏海政和百骑司的精英们正在与死神搏斗……帝国的棋局在东西万里间同步展开,每一步都暗藏杀机,也孕育着无上荣光。

“执棋者,当有囊括四海、并吞八荒之心。”李琰低声自语,仿佛是说给自己听,又仿佛是宣告给这广袤的寰宇,“倭国、高句丽、百济、新罗、吐蕃、波斯、大食……乃至更遥远的拂菻,终有一日,这沙盘之上的每一寸土地,都将插上大唐的龙旗!而这一切,就从眼前这一步,开始!”他负手而立,烛光将他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沙盘之上,仿佛一个无形的巨人,将万里江山与无数生灵的命运,尽握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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