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这些书定有所隐瞒。”
朱标沉默不语。他何尝未曾思索过此事。
这已是目前他所能做的唯一之事。
朱元璋拍拍朱标的肩,语重心长地说:“其实,咱并不惧夏白。”
“因他有抱负,有仁德。”
“然咱却怕他。”
“更怕的是夏白不过一人而已。”
“若一人之力即可至此,那咱对大明现状、天下局势,实则一无所知。”
身为至尊,却对下情无知。
此乃大患!
朱元璋内心压抑且焦躁。
夏白的崛起让他深感失控。若一人能做到如此,那后来者呢?他会依旧安分守己?
若是更多个夏白呢?
他对大明的未来感到不安,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涌上心头。
片刻后,他平复情绪。
迈步离开太庙,吩咐道:“来人,备一套粗布衣裳,咱要换上平民装束,出宫走走。”
“心中闷得慌。”
“要去亲眼瞧瞧我大明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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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时分,数辆牛车缓缓从皇宫驶出。
就像几天前夏白入宫那般,毫无声息,无人察觉。
车中,朱元璋扮作老农,十分自然,而朱标因面容白皙,反倒显得不妥。
父子二人毫无顾忌形象地坐在草堆上,指挥着锦衣卫驱车前行。
车轮滚滚,出了府城。
应天府太过繁华,容易令人迷失其中。
朱元璋手里握着一根稻秧,反复端详,心中充满疑虑。夏白所言是否属实?这普通的稻秧竟真能增产一至二成?实在难以置信。还有那土豆,以及提到的红薯和玉米,真如他说得这般神奇吗?
朱元璋满腹疑问。
若此法可行,不知能救多少苍生。
朱标对此稻秧兴致缺缺,他手里的是一本《三国演义》,正看得入神。但他始终不解,为何夏白要递这两本书给他。而父亲听后,面色骤变,显然其中暗藏玄机。朱标明白,答案就在这书里。
朱元璋小心地给稻秧洒了点水,担心它枯萎。
看到朱标专注读《三国演义》,他也微微摇头,隐约猜到他的心思。
不过这次朱标猜错了。
真正的奥秘并非在书中,而在于*心性。
书本身无足轻重。
夏白提出的抉择很简单。
国与家。
继续独善其身,便*无错。
夏白会*助他。
但若能以天下为己任,任人唯贤,以百姓福祉为先,调整现有政策,则能让天下归附,士人为明朝竭尽全力。
反之,若是只顾自家,只为权力纷争,则背离初衷。
这个道理。
朱元璋不会向朱标详解。
他希望朱标自行领悟。
朱标也深知这一点,于是没有直接询问,而是借读书思索。
不久后。
牛车停下。
朱元璋也下了车。
站在一片生机勃勃的田地旁,他的心境终于平和。
嗅着泥土的气息,闻着田野的草香,脸上浮现出质朴的笑容。
阳春三月,农事繁忙。
他的牛车极受欢迎,每到一处田间,总会有农民围上来,请求帮忙耕地。这些事情他并不亲自操心,而是交给随行的朱标及几名锦衣卫处理,他们如今专门干这活计。
片刻之后,朱标已谈妥了工钱。
朱元璋就像个普通老农,牵着水牛走向雇主的田地,感受着世间百态。
走了一段路,来到一座小院子。
屋檐不高。
还未靠近,朱元璋就看见院子里辟出一块菜地,周围用篱笆围住,几只大公鸡正在地里觅食。
看着这般生机勃勃的农家景象,朱元璋面露笑意,脱下鞋袜,像平常的老农一样,赶着水牛下了田。
跟随的锦衣卫迅速为水牛套上犁具,也下田干活去了。朱元璋袖手而立,走到雇主身旁,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他年岁渐长,实在吃不消这样的劳作。
于是他坐在田埂上,与雇主聊起来。听说雇主提到朱标,他也满脸自豪地说:“那是我家的大儿子。”
“孝顺又本分,读过几年书,学问不错,见识也很广,这些年帮了不少忙,懂事得很。”
“家里还有几个小子,老二、老三、老四,文武双全,个个本事不小,如今都在军中为皇上效力。”提及自家的孩子,朱元璋满口赞誉,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两人渐渐聊到往昔。
提到当今皇上时,老汉也笑了,点头道:“替皇上效力好啊,我家老三就在军队里,是我送他去的,就想让他跟着陛下杀几个鞑靼人。”
说到鞑靼,老汉眼中充满怒火。
“我家祖辈都是农民,一直住在应天府,我是被鞑靼统治了大半辈子的人。”
“那些鞑靼简直不是人!连猪都不如!把人分三六九等,我们汉人在他们眼里就跟牲畜差不多!”
说到这里,老汉眼眶湿润,仿佛想起那段屈辱的历史。
“我不知道你来自哪里,但我知道,当年皇上攻入应天府时,附近的人有多高兴。”
“那感觉就像过年。”
“那时我们都恨不得把所有的粮食献给当今皇上!”
“现在的年轻人好多都没经历过战乱,那时候,谁会在乎百姓的死活呢?”
昔日的应天府饱受战乱侵扰,蒙古人、张士诚的部队、流窜的贼寇,每拨人马进城都如狼似虎,掠夺无度。他们搜刮粮食、抢夺金银、掳掠妇女,仿佛这片土地上的所有资源都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抢东西倒也罢了,”老者咬牙切齿,“最可怕的是,一旦有人胆敢反抗,这些人连人性都可以不要。”这是乱世,人命轻贱,甚至不如一条狗。
然而,这位洪武爷却与众不同。说起朱元璋,老者情绪高涨,眼睛里似乎泛着光。“他入城之后立刻颁布安民告示,明确宣布:凡是胆敢劫掠百姓的,一律处以极刑。”他的语气坚定有力,“皇上的军队进城后,秋毫无犯,连一文钱都没有拿走。”
更令人称道的是,在局势稳定后,朝廷不仅归还了被侵占的土地,还额外分配了许多新田地。老者的家产原本被乡绅霸占殆尽,如今全都归还,还有额外的补给。“你们现在耕种的这些地,大多来自当年洪武皇帝额外赏赐。”
“这样的君主,天下何处还能找得到?”旁人附和道,“那些读书人在街头议论,洪武军就是真正的王师!”
朱元璋坐在田边,笑容灿烂,听着百姓对他的赞美,内心无比满足。与以往不同,这次他没有主动询问,而是安静地享受着这份来自民间的认可。这些话语真实而珍贵,远胜过朝堂上的奏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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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坐在田埂上,笑意盈盈,忽然问众人:“我杀了那么多人,你们难道不觉得太过残忍了吗?”一名正在饮水的男子抢先回答:“洪武爷杀得对!替我们出了恶气,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呢!”旁边的人也纷纷附和:“那些被杀的都是*污吏,死得其所。”朱元璋满意地点点头,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神情,目光扫过仍在劳作的农民,嘴角带着欣慰的笑容。
朱元璋再次开口:“听闻你们都如此敬重当今圣上,可为何我却听说他有许多不是之处?”
汉子爽朗一笑:“自然是要敬重的。”
“多亏洪武大帝让我们得以安居乐业,将田产分予我们,若非洪武大帝,我们乡里的许多人恐怕连生计都无处寻觅。”
“洪武大帝英明。”
“仁慈圣明,体恤百姓。”
汉子竭力为朱元璋辩解,尽力维护着他的名声。
站在一旁的朱标听到四周皆是对父皇的赞誉之词,脸上不禁露出得意的笑容。他深切感受到这些民众确实是真心拥戴父皇,这让他倍感自豪。
这就是自己的父亲。
而这一切,他当之无愧。
此刻,朱标很想唤来夏白,让他亲眼见证父皇如何深受民众爱戴。
百姓心中自有衡量。
善待或苛待他们,百姓都会直接反映出来。
父皇并没有如夏白所言般糟糕。
朱元璋早已笑得合不拢嘴,又接着说道:“难道你们真的对洪武大帝如此满意?我却听说他并非如传说中的那般优秀。”
“有人说他穷兵黩武,滥施刑罚,简直就是暴君。”
这几句话出口后,周围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几人纷纷沉默。
朱元璋脸色骤变,见周围的人警觉地看着自己,已然明白了几分,随即忙作解释:“我来自淮西,与陛下同乡。”
“我亲眼见证了洪武皇帝一路走来的历程,只是我觉得他并非完美无瑕,在凤阳修建中都时,搞得民怨沸腾,我也因此被征召了好几年。”
“几乎搭上了半条性命。”
“唉。”朱元璋长叹一声,神情满是惆怅。
老者打量着朱元璋几眼,听了他的话和口音,也信了大半。
他说:“兄弟,这话可别再说了,这是要掉脑袋的事。洪武大帝如今已是皇帝,与我们不同。”
“能对我们这样已经很好了,还有什么奢求?只要日后不增加赋税,不多次征收苛捐杂税,不频繁征召劳役,这就算是遇见圣君了。”
“这年月能平安度日就很不错了。”
“知足常乐。”
朱元璋皱眉沉思,正欲深入询问,忽然远处传来“爹爹爹爹”的呼唤声。
老汉站起身,笑盈盈地将跑近的小孩抱在怀中,拿胡茬轻轻扎着孩子的脸颊,引得孩子笑闹摇头。
朱元璋见状,打趣道:“这小家伙是你孙子吧?长得结实得很,像个小老虎,叫啥名字呢?”
“叫保儿。”
“保儿……”朱元璋先是一怔,脸上的笑意逐渐消退,随后才说道:“我早年也有个侄子,也叫这个名字。那孩子天资聪颖,过目不忘,熟读经史,更擅长领兵作战。”
“他可是我家唯一的读书人。”
“不过这孩子脾气倔,经常跟我对着干,惹了不少麻烦。只是几年前因病去世了。”说到此处,朱元璋神情黯然。
他曾视保儿如己出。
保儿确实争气。
既能征战沙场,又能治理地方,深受百姓爱戴,人称儒将风范。他偶尔也会自嘲,自家祖上几代都是种田的,怎会出了这么个文武双全的将领。
然而……
当年他以权臣胡惟庸案为契机,大开杀戒,朝野震动,人人自危。当时无人敢言。
唯独这个侄儿李文忠敢于直言。
不但敢,而且明知他震怒仍屡次进谏。虽已记不清李文忠的具体奏折内容,但大致意思是弹劾他残害忠良。
他还质问朱元璋为何大肆屠戮功臣宿将,若将来边关告急或内乱频仍,谁来为国家冲锋陷阵?
当时他差点下令处死保儿。
然而李文忠的回答让他震惊——“侄儿虽死不足惜,只望陛下铭记江山社稷与黎民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