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尾村的渡口,像一枚被时光遗忘的图钉,钉在明海边缘的水线上。
没有喧嚣的汽笛,也没有往来的商船,只有一艘斑驳的木船系在码头的木桩上,随着潮水轻轻摇晃,船板与木桩碰撞,发出“吱呀吱呀”的、如同老人咳嗽般的声响。浑浊的江水缓缓东流,水面上漂浮着几片落叶,远处的水天相接处,灰蒙蒙的,看不透边界。
何世昌就坐在渡口的一块青石板上。
他穿着一身熨帖的中山装,深蓝色的,料子是早年流行的卡其布,虽然有些陈旧,却依旧笔挺。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露出光洁的额头。他的坐姿端正,即使只是随意地坐着,也透着一股旧式文人的儒雅和严谨。只是那双眼睛,总是带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迷茫,像是蒙着一层水雾的玻璃。
他的左手掌心,紧紧攥着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银质的怀表。表壳边缘雕刻着细密的缠枝纹,因为常年的摩挲,已经变得光滑温润,泛着柔和的哑光。他时不时会把怀表拿起来,贴在耳边,听一听。
但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
怀表的指针,永远停留在1982年3月15日下午三点零七分。
这个时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牢牢地刻在怀表的齿轮上,也刻在他混沌的意识里。他不知道这个时间意味着什么,却隐隐觉得,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不能被忘记的时刻。
“唉……”
一声悠长的叹息从他喉咙里溢出,消散在带着水汽的江风里。他抬手,用拇指轻轻摩挲着怀表的表壳,眼神空茫地望着东流的江水。
“得回去……得回家看看……”他喃喃自语,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声吞没,“儿子还在等我……我得回去看看他……”
这话他一天要说上无数遍。渡口的船老大听得多了,偶尔会搭腔:“老哥,你儿子叫啥名啊?家在哪儿?我认识的人多,说不定能帮你问问。”
每当这时,何世昌就会愣住,眉头紧锁,像是在拼命回忆什么,可脑子里总是一片空白。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终,只能颓然地摇摇头:“记不清了……就记得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子……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喊我……喊我……”
他想不起来儿子喊他什么,也想不起儿子的名字,甚至连儿子具体的模样,都只剩下一个模糊的、穿着开裆裤、手里抓着麦穗的剪影。可那份“得回家看看儿子”的念头,却像扎在心底的根,顽固而执拗,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他有一个未完成的牵挂。
江风大了些,吹得他额前的碎发微微晃动。他把怀表重新揣回中山装的内袋里,那里有一个专门缝制的小口袋,仿佛就是为这枚怀表而生的。手指触到怀表冰凉的金属外壳时,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脑海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
一些破碎的画面,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是一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室。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机油的味道,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臭氧的腥气。地下室的门是厚重的铁门,挂着一把巨大的铜锁,锁芯上甚至缠绕着几道铁链,像是在守护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又像是在囚禁什么可怕的东西。
他的父亲,何琪山,总是独自一人待在里面,常常是一整天一整天地不出来。每次从地下室出来,父亲的眼睛里都布满血丝,带着一种狂热的、让他感到陌生的光芒。他问过父亲里面在做什么,父亲只是严厉地呵斥他:“不该问的别问!好好照顾你弟弟和你媳妇孩子!”
他知道父亲在做所谓的“时间实验”,那些晦涩的术语他不懂,但他能感觉到那扇紧锁的铁门背后,涌动着不安的危险。
画面一转,是妻子含泪的脸。
妻子抱着年幼的弟弟世明,眼圈通红,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世昌,你劝劝爸吧……别让他再做了……我总觉得心里慌,那些机器太吓人了……孩子们还小,我们不能出事啊……”
他记得自己当时紧紧握住妻子的手,咬着牙说:“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们有事的。”
可他食言了。
最后的画面,是刺眼的红光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实验室的警报声尖锐得像要撕裂耳膜,红色的警示灯疯狂闪烁,照亮了每个人惊恐的脸。他看到父亲何琪山疯了一样扑向控制台,嘴里嘶吼着听不懂的词句。他看到妻子抱着孩子,被混乱的人群裹挟着往外跑,回头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不舍。
“我去拉爸出来!”他对妻子喊了一声,转身就往爆炸的中心冲。
他必须去,那是他的父亲。就算父亲再偏执,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吞噬。
奔跑中,他胸前的怀表因为剧烈的动作而晃动,表链撞击着纽扣,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就在他快要冲到控制台时,一股巨大的冲击波猛地袭来,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
“咔嚓——”
一声清晰的、细微的断裂声,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却异常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
是怀表的链子断了。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捞,却只抓到了一根半截的链环。怀表坠向地面,他看到表盘的玻璃在撞击中碎裂,里面的指针,在那一瞬间,永远地停在了那个时刻——1982年3月15日,下午三点零七分。
紧接着,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剧痛,像是被投入了滚烫的熔炉,意识瞬间被吞噬。
“呃……”
何世昌猛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江风一吹,带着刺骨的凉意。
地下室、紧锁的门、父亲狂热的脸、妻子的泪水、爆炸、冲击波、断裂的表链、停摆的指针……这些画面如同潮水般退去,却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带着灼人的温度。
他下意识地摸向胸前的内袋,怀表还在那里。他再次把怀表拿出来,打开表盖。
表盘的玻璃果然有一道裂痕,从右上角延伸到中心。指针像两个疲惫的旅人,一动不动地指向三点零七分。日期窗口里,清晰地显示着:1982年3月15日。
原来,这一天,是他……没能回去的日子。
他没能拉回父亲,也没能回到妻子和孩子身边。
“孩子们还小……”妻子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他看着停摆的怀表,眼眶慢慢红了。他欠妻子一个承诺,欠那个记不起名字的儿子一个陪伴。
“儿子……我的儿子……”他低声呢喃,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愧疚和思念。
“江风大,不冷吗?”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何世昌转过头,看到那个白发老者不知何时坐在了他旁边的另一块青石板上。老者依旧穿着那件灰色的对襟褂子,手里拿着一根旱烟杆,却没有点燃,只是随意地摩挲着。
何世昌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把怀表合上,紧紧攥在手心。
老者看着远处的江面,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常事:“你儿子现在种的麦子,比谁都好。”
何世昌的身体猛地一僵。
儿子?种麦子?
这两个词像两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插进了他记忆的锁孔里。
他仿佛看到一片金黄色的麦田,风吹过,麦浪翻滚,像一片起伏的海洋。一个高大的青年站在麦田里,皮肤黝黑,笑容憨厚,正弯腰收割着饱满的麦穗。那个青年的眉眼,依稀能看出他小时候的轮廓,只是更加成熟,更加坚毅。
那个青年……是他的儿子?
种麦子……为什么是麦子?
他的妻子,最喜欢在院子里种几株麦子,说是看着它们从发芽到成熟,心里踏实。儿子小时候,总爱拿着麦穗当玩具……
一个名字,像深埋在土壤里的种子,在这一刻,终于冲破了厚厚的土层,破土而出。
何世昌猛地抬起头,眼睛因为激动而变得通红,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他看着身边的白发老者,声音因为压抑了太久的情感而变得沙哑、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吐出了那个名字:
“我儿子……叫必强?”
何必强。
这个名字一出口,他感觉心里某个空缺的地方,像是被瞬间填满了。是了,是这个名字!他的儿子,叫必强!何必强!希望他一生平安,凡事必强!
老者转过头,看着他通红的眼睛,脸上露出了一丝温和的、带着释然的笑容。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但眼神里的肯定,已经说明了一切。
何世昌再也忍不住,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他不是一个爱哭的人,作为长子,他习惯了隐忍和承担,可在这一刻,所有的坚强都土崩瓦解。
他想起了妻子抱着必强时温柔的眼神,想起了必强第一次喊他“爹”时,他心里的狂喜,想起了自己冲进爆炸现场前,心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必强,爹对不起你”。
这么多年了……不,或许只是一瞬间。时间在他这里,早已失去了意义。可他的必强,长大了,还种出了最好的麦子。
“必强……我的必强……”他哽咽着,一遍遍地念着儿子的名字,像是要把这几十年的空白,都用这个名字填满。
怀表在他手心微微发烫,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此刻汹涌的情感。表链断裂的声音,似乎又在耳边响起,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终结,而是某种迟来的、跨越了时间的连接。
江风依旧吹着,带着水汽的微凉,却吹不散何世昌心头的暖意。他知道,他可能永远也回不到1982年的那个家了,但至少,他记起了儿子的名字。
这就够了。
他重新站起身,把怀表小心翼翼地放回内袋,抚平了中山装的褶皱。虽然依旧不知道该如何找到儿子,但他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茫然和空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笃定和期盼。
他要留在凤尾村。他隐隐觉得,这里或许不只是他意识的漂泊之地,或许,也是他与儿子之间,那根被时间斩断的线,重新连接的地方。
白发老者也站了起来,看着他,眼神里带着祝福。
“回去吧,”老者说,“风大了。”
何世昌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奔流不息的江水,转身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他的脚步不快,却异常坚定。中山装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手里紧紧攥着的,是那枚停在过去的怀表,心里装着的,是那个属于未来的、沉甸甸的名字——必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