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尾村的日头正烈,把村头那棵老槐树的影子晒得又短又粗。树底下凉快,成了村里人歇脚聊天的好去处,只是这几天,这块风水宝地被一个外来的壮汉占了。
那壮汉生得人高马大,肩膀宽得像座小山,胳膊上的肌肉鼓鼓囊囊,就算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也藏不住那股子强悍的劲儿。他大多数时候就靠在老槐树最粗的那根枝桠下,两条长腿伸直了摊在地上,怀里死死抱着个油光锃亮的酒葫芦,时不时往嘴里灌一口。
葫芦是老物件,紫褐色的皮质表面被摩挲得发亮,透着温润的光泽,一看就陪了主人很多年。葫芦口用红绳系着,绳结处还挂着几片干枯的叶子,不知是啥讲究。
“咕咚……哈!”壮汉灌了一大口酒,喉结滚动,发出满足又带着点闷响的叹息,酒液顺着嘴角淌下来,打湿了胸前的衣襟,他也毫不在意,只是用袖子胡乱一抹。
村里人都有点怕他。倒不是他凶神恶煞,而是他喝醉了之后那股子邪火。
“浩龙!你个老东西!”他又灌了一口,突然抬起蒲扇般的大手,“啪”地一声拍在老槐树干上,震得几片叶子簌簌往下掉。他的声音洪亮,带着酒气的粗粝,在安静的午后格外刺耳,“你怎么就眼睁睁看着他何琪山胡来!你对得起弟兄们吗?对得起那些……那些没了的人吗!”
他一边骂,一边用拳头捶着树干,一下比一下重,仿佛要把满肚子的怨气都发泄在这棵无辜的老树上。“当初要不是你拦着,我早把他那破实验室给掀了!你说要顾全大局,要讲道理……讲个屁的道理!时间能瞎折腾吗?那是要出人命的!”
周围几个纳凉的老头老太太互相看了看,都不敢作声。这汉子来村里也有四五天了,就窝在这老槐树下,除了喝酒就是骂人,骂的“浩龙”和“何琪山”谁也不认识。有人好奇问过他是谁,他只是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把腰间挂着的个东西往人眼前一凑。
那是枚铜质的旧徽章,巴掌大小,边缘都磨圆了,上面刻着一行小字:“时间研究组07号”。字迹有些模糊,但“时间研究组”这几个字,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意味,让人不敢再多问。
此刻,孙志强(他潜意识里知道自己该叫这个名字)又骂了几句,酒劲儿上来,脑袋有些发沉,靠在树干上,眼皮越来越重。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徽章,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粗布衣裳传来,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他混沌的意识。
脑海里,不是凤尾村的日头和老槐树,而是另一番景象。
那是一间堆满了仪器的实验室,白色的墙壁,冰冷的金属台面,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臭氧混合的味道。墙上的时钟滴答作响,指针指向一个让他心头一紧的时刻。
他站在实验室门口,身后跟着两个穿着同样制服的年轻人,都是一脸凝重。他记得自己是叶浩龙的老战友,从战场上一起滚过硝烟的交情。浩龙找到他,眉头紧锁,说何琪山的实验越来越失控了,已经超出了最初的设想,再这样下去,恐怕会引发无法预料的灾难。
“志强,你去劝劝他,”叶浩龙的声音带着疲惫,“他对你,多少还能听进几句。就说……就说是我的意思,先停一停,把风险评估做足了再说。”
“放心,浩龙!”他拍着胸脯保证,“我这就去,他要是敢不听,我绑也把他绑回来!”
他记得自己走进实验室时,何琪山正背对着他,站在一个巨大的环形装置前,装置周围缠绕着密密麻麻的管线,发出嗡嗡的低鸣,表面闪烁着诡异的蓝光。
“何琪山!”他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实验室里回荡,“停下!马上停下你的实验!”
何琪山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狂热的、近乎病态的兴奋,眼神里根本没有他的存在。“快成了……只差最后一步……时间的奥秘,就在眼前了!”
“奥秘个屁!”他上前一步,想去拽何琪山,“浩龙让你停手!你这是在拿人命开玩笑!”
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何琪山的瞬间,环形装置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啸,蓝光骤然变得刺眼,整个实验室开始剧烈摇晃。地面裂开一道道缝隙,一股强大的吸力从装置中心传来。
“不好!能量过载了!”有人大喊。
他看到叶浩龙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骇:“志强!快躲开!”
但已经晚了。那股吸力如同一只无形的巨手,瞬间将他卷了进去。天旋地转,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同伴的惊呼,身体像是被扔进了滚筒洗衣机,被无数股力量撕扯、挤压。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在飞速流失,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叶浩龙那张写满痛苦和无奈的脸。
“浩龙……对不起……我没拦住他……”
“呜……呜……”
低低的呜咽声从壮汉喉咙里滚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他缓缓睁开眼,视线依旧模糊,但脸上已经挂满了泪水。他还靠在凤尾村的老槐树下,手里紧紧攥着那枚“时间研究组07号”的徽章,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答应浩龙要看好实验室的……我答应了的……”他喃喃自语,声音哽咽,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可我没做到……我没拦住他……”
泪水混着脸上的酒渍,一道道滑落,滴在胸前的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慢慢走到了他面前。
是那个白发老者。还是那身灰色的对襟褂子,还是那副沉静的模样,仿佛一直就在附近,只是等他情绪稍稍平复。
孙志强抬起朦胧的醉眼,看到老者,并没有像对旁人那样充满敌意,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像是看到了久别重逢的故人,又像是看到了自己失败的过往。
老者没有说话,只是从怀里也掏出了一个葫芦。那葫芦比孙志强的要小一些,样式却很相似。他拔开塞子,对着孙志强举了举。
孙志强愣了一下,也下意识地举起了自己的酒葫芦。
“当”的一声轻响,两个葫芦轻轻碰在了一起。
没有多余的话语,仿佛千言万语,都在这一碰之中。
孙志强仰头,又猛灌了一大口酒。酒液滑入喉咙,带着辛辣的暖意,却压不住心里的酸涩。他低头看向葫芦口,借着透过树叶洒下的斑驳阳光,突然发现,葫芦里晃动的酒液表面,竟然浮现出一幅模糊的影像。
那是一张泛黄的合影。
照片上,是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站在一栋老式建筑前,脸上带着朝气蓬勃的笑容。前排中间,站着年轻时的叶浩龙,意气风发。他旁边,是同样年轻的何琪山,眼神清澈,还没有后来的狂热。而叶浩龙的另一边,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咧嘴笑着,露出两排白牙,胸前别着的,正是这枚“时间研究组07号”的徽章。
那是1970年,时间研究组成立之初的合影。
孙志强的呼吸猛地一滞,握着葫芦的手剧烈颤抖起来。酒液晃荡,影像也随之晃动,但照片上每个人的笑脸都那么清晰,那么真实。
他看着照片上年轻的自己,年轻的浩龙,还有尚未走入歧途的何琪山,眼眶再次湿润。那些逝去的时光,那些并肩作战的日子,那些未能完成的承诺,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白发老者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和释然。他又轻轻碰了碰孙志强的葫芦,然后仰头,将自己葫芦里的酒一饮而尽。
孙志强也举起葫芦,将剩下的酒全部灌进嘴里。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却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他知道了,眼前这个像极了叶浩龙的老者,不是幻觉。他也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抱着酒葫芦骂了这么多天。
他是孙志强,时间研究组07号,叶浩龙的战友。他没能拦住何琪山,没能看好实验室,被卷入了时间的漩涡,如今,不知为何,出现在了这个叫凤尾村的地方。
老槐树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像是在叹息,又像是在低语。孙志强把空了的酒葫芦往腰间一挂,用袖子抹了把脸,站起身。虽然脚步还有些踉跄,但眼神已经不再是全然的迷茫和醉意,多了一份沉甸甸的东西——那是记忆的重量,是责任的余烬,或许,还有一丝寻找答案的决心。
他看了一眼白发老者,老者也正看着他,目光交汇的瞬间,仿佛跨越了半个世纪的时光。
“浩龙……”孙志强低声说了一句,不知道是在问老者,还是在问冥冥之中的故人。
老者没有回答,只是转身,慢慢朝着村子深处走去。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和孙志强的影子,在老槐树下,短暂地重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