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尾村的日子,像村口那条不急不缓的溪流,带着阳光的温度,慢慢淌过石板路,淌过白墙黑瓦,也淌过杂货铺柜台后那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
杂货铺是村里唯一的一家,货架上堆满了油盐酱醋、针头线脑,还有孩子们喜欢的糖果和廉价玩具。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有酱油的咸鲜,有纸张的陈旧,还有窗外飘进来的泥土腥气。柜台是老旧的木质,被无数双手摩挲得光滑发亮,上面摊着一架同样老旧的算盘,紫檀木的框子,算珠圆润,带着温润的包浆。
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就坐在柜台后面,背对着门口的光线,眼镜片反射着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他已经这样坐了很久,至少从杂货铺老板王伯早上打开门起,他就保持着那个姿势——手指悬在算盘上方,眼神空茫地落在那些排列整齐的算珠上,仿佛在解读一串无人能懂的密码。
村里人都叫他“眼镜”,因为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三天前的清晨,有人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发现了他。他当时就坐在树根上,背靠着粗糙的树皮,手里紧紧攥着什么,脸色苍白得像纸,眼镜也歪在一边。问他是谁,从哪里来,他只是茫然地摇头,眼神涣散,像是刚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醒来,却什么也记不清。
唯一能证明他“存在过”的线索,是他手心那半张揉得皱巴巴的纸条。纸条边缘焦黑,像是被火燎过,上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字,字迹遒劲,却只留下后半段:“……时间伦理不可违”。
王伯心善,见他可怜,又不像坏人,就把他带回了杂货铺。反正店里也缺个帮忙看店的,这男人虽然失忆,手脚却还算利落,尤其是在算账上,简直是个奇人。
“眼镜,给我称二斤糙米。”一个挎着篮子的农妇走进来,打破了店里的寂静。
男人闻声抬起头,眼神依旧有些发空,但动作却很熟练。他拿起秤,舀米,称重,一气呵成。农妇递过钱,他接过,手指在柜台上的几个硬币和纸币间轻轻点了点,甚至没碰算盘,就准确报出了找零的数目:“收您五十,米是两块五一斤,二斤五块,找您四十五。”
农妇接过钱,数了数,分毫不差,忍不住又多看了他两眼,嘴里嘟囔着:“真是奇了,啥都不记得,这账算得比算盘还准。”
男人对这样的赞叹毫无反应,只是重新低下头,目光又落回了那架算盘上。他的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最上面的一颗上珠,算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啪”声。接着,他像是无意识般,开始快速地拨弄起来。
“噼啪,噼啪,噼啪……”
算珠在他指尖翻飞,动作快得几乎出现残影。他的眼神专注起来,不再是之前的茫然,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锐利。他算的不是店里的账目,更像是在解一道极其复杂的方程式。米粒的重量、盐袋的数量、糖果的价格……这些琐碎的数字在他脑中飞速运转、组合、拆解,最终都指向一个模糊的、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结果。
他能算出一粒米的精确重量,能算出一整年的日照时间对作物产量的影响,甚至能算出村口老槐树的年轮数量,但他算不出自己是谁,算不出自己来自哪里,算不出手心那张纸条上未完的话语究竟意味着什么。
阳光慢慢移动,在地面投下的光斑也跟着变换形状。杂货铺的门被再次推开,风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
这次走进来的是一个白发老者。他穿着朴素的灰色对襟褂子,头发白得像雪,梳理得整整齐齐,脸上布满了皱纹,却透着一股沉静的气度。他的眉眼很深,轮廓分明,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让村里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偶尔会愣神,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又想不起来。
老者没看货架上的东西,径直走到柜台前,目光落在那个戴眼镜的男人身上。
男人似乎对周围的动静并不敏感,依旧沉浸在自己的算盘世界里。直到老者轻轻敲了敲柜台,他才惊了一下,停下了手,茫然地看向老者。
四目相对。老者的眼神平静,像一潭深水,似乎能映照出人心底最深的秘密。男人的眼神则带着一丝被打扰的困惑,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跨越了漫长时光的熟悉感,让他心头莫名一紧。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刺耳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他脑海深处炸开——
“嘀——嘀——嘀——嘀——”
那是警报声!急促、尖锐、充满了危机感,仿佛要刺穿耳膜。
紧接着,是晃动。天旋地转般的晃动,脚下的地面像是变成了翻滚的巨浪。周围是刺眼的白光,白得让人睁不开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类似臭氧和金属灼烧混合的怪味。
一个人影在白光中显现出来,距离很近,他能清晰地看到那人因激动而扭曲的脸,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是何琪山!他嘴里嘶吼着什么,声音被警报声和巨大的轰鸣声淹没,听不真切,但那疯狂的神情却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
“不能……这样……”一个声音在他自己心底呐喊。
他看到自己的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伸向一个红色的按钮。那按钮滚烫,像是烧红的烙铁。
“按下它!快按下它!”另一个声音在催促,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指尖触碰到按钮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剧痛席卷了全身。不是皮肉的疼痛,而是更深层次的、仿佛灵魂被撕裂的痛苦。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被扔进了一个高速旋转的砂轮,时间不再是平滑流淌的河流,而是变成了无数锋利的沙砾,从他的皮肤、骨骼、甚至每一个细胞间碾过。
“啊——!”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眼镜也因为刚才的震颤滑到了鼻尖。
脑海中的警报声、白光、疯狂的脸、撕裂般的疼痛,如同潮水般退去,但那触感和恐惧感却真实得可怕,仿佛就发生在刚才。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对面的白发老者,眼神里不再是全然的茫然,而是多了一丝急切和警告。他张了张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脱口而出一句话:“实验会死人的,不能继续。”
这句话一说出口,他自己都愣住了。实验?什么实验?他为什么会说这句话?
老者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仿佛早就预料到他会这么说。他沉默着,转身走到店铺角落的一张小桌旁。那里有一个简易的煤炉,上面坐着一把紫砂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老者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然后端着茶杯,缓步走回到柜台前,递给了他。
茶水冒着袅袅的热气,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驱散了他额头的冷汗带来的凉意。
男人迟疑地接过茶杯,入手温热。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杯底。
在那光滑的白瓷杯底,烧制着一个小小的、墨绿色的字。
一个“刘”字。
刘?
这个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了他混沌的意识。他盯着那个字,眉头紧紧皱起,努力想要抓住什么,脑海中却依旧一片空白,只有那“时间伦理不可违”的纸条字迹,和刚才闪回的剧痛与警报声,在反复交织回荡。
他是谁?
刘……刘什么?
他握着那杯热茶,杯底的“刘”字像是一个沉默的烙印,烫在他的手心,也烫在他遗忘的过去里。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他那张戴着眼镜的脸,看起来更加模糊而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