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临渊不讨厌妖。
他修的是无情道,但无情道的“无情”,并非憎恶,而是平等地看待众生。
所以当那个抱着蜘蛛妖兽的紫衣女子跌跌撞撞闯入他的面前时候,他并未和其余修士一般直接斩下她怀中的那只蜘蛛。
“万宗仙门的弟子,竟对带着妖兽的合欢宗女修手下留情?”
她伏在雪地里,怀中紧抱着一只巴掌大的蜘蛛,仰头看他时,唇边染血,却笑得明媚。
沈临渊垂眸,剑尖仍悬在她眉心上方。
他淡淡道:
“它快死了。”
“你也是。”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那只蜘蛛的腿断了好几条,眼前的女修紫衣上也全都是血迹,显然是被追杀至此。
“是啊,被你们万宗仙门的修士打的。”段笑歪着头,“怎么,道长也要补上一剑?”
沈临渊收剑:
“我为何要补剑。”
他刚刚抬起剑,只因这修士突然闯入而已。
“你们仙门弟子不是讨厌妖吗,我这小蜘蛛也算是妖呢?”
“人也好,妖也罢,不过都是由天地间的灵气聚散而成,无甚区别。”
她怔了怔,随即低笑:
“有意思……你比你们宗门其他满口仁义的修士更有趣。”
她突地抬眸。
“那魔呢?”她轻声问,“你讨厌魔吗?”
他神色未变,只淡淡道:
“千年前,魔修屠戮修士,血洗凡间,所以才会被修士镇压于极乐之地。”
沈临渊垂眸,目光落到这女子身上。
“魔该杀。”他道,“但‘讨厌’是妄念。”
无情道不讲喜恶,只断因果。
风雪渐大,段笑怀里的蜘蛛气息越来越弱。
这是她从小养到大的宠物。
她听闻沈临渊的洞府有千年悬液,对她的蜘蛛恢复伤势很有用。
这才一路闯过来的。
毕竟,她不希望一直陪伴自己的蜘蛛死了。
而且,蜘蛛一死,她的魔气会暴露,到时候沈临渊会立刻杀了她。
“救人一命,可胜造七级浮屠。”
在沈临渊转身的那刻,段笑开口道:
“你既然说众生平等,那我求你救救我的蜘蛛。”
“他们都说,你是个好人。”
沈临渊的目光在她与蜘蛛之间游移,眸色深沉如墨。
“道长今日若不救它……”段笑突然抽出匕首抵住心口,“我便死在你的洞府前。”
她知道自己卑鄙,可这是唯一的生路。
“沈临渊,你要过无情道的问心劫了,此刻与我沾了因果,恐怕不好吧?”
寒风呼啸,卷起满地霜雪。
沈临渊沉默片刻,终于俯身,将她和蜘蛛一同抱起。
她愣住,随即失笑:
“你真是个好人。”
洞府内,到处散发着刺骨寒意。
沈临渊将她放在冰床上,手指往外,凝出一道剑气,划破自己的手腕,鲜血滴落在蜘蛛的伤口上。
“我的血可暂压妖气。”
还没等段笑开口,他就淡淡道。
她盯着他的侧脸:
“沈临渊,你知不知道,在合欢宗的人面前放血……是很危险的事?”
这蜘蛛能与她共感。
湿热的血就像是滴到了她的唇边,一饮而下。
他抬眸:“何意?”
她忽然伸手,食指抚上他的喉结,声音低哑:“意思是……你的血,会让我想吃了你。”
沈临渊扣住她的手腕:
“自重。”
她笑得更欢,怀中的蜘蛛却突然动了动,吐出一缕蛛丝,缠上了他的手指。
“看来我的小蜘蛛很喜欢你。”她眨眨眼,“它平时不亲近外人的。”
沈临渊看着蛛丝,微微皱眉,却没有甩开。
“……段笑。”她突然道。
“什么?”
“我的名字。”她望着他,“记住了,沈临渊,我是段笑。”
他收回手,转身离开,却在洞口停住。
“沈临渊。”她叫住他,“你不问其他的吗?”
他侧眸:“重要吗?“
“不重要吗?”她笑,“万一我是来坏你道心的呢?”
风雪灌入洞中,他的声音比冰还冷:
“无情道,本就没有心可坏。”
*
一日后。
“你辰时来,酉时走,比日升月落还准时。”段笑说道,“你莫非是怕我偷你洞府的其他东西?”
沈临渊盘坐在洞口石台上,他将这把剑横放膝前。
他闭目调息,声音平静如常:
“段笑姑娘,你与那妖兽的伤两日后可愈。”
“这么急着赶我走?”段笑指尖一弹,那缕紫气化作一只蝴蝶飞向沈临渊,却在距他眉目前被无形剑气绞碎。
沈临渊睁眼:
“合欢宗的情蝶对我无用。”
“无趣。”段笑撇嘴,“你们无情道的人都是这般死板吗?”
“无情道求的是本真。”沈临渊看向她,“你合欢宗以情入道,却未必见得真性情。”
段笑挑眉:
“哦?那沈道长说说,何为真性情?”
沈临渊抬手,一片雪花穿过洞口结界落入他掌心:
“雪为雪,冰为冰,不因观者喜恶而变其质。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是为真。”
段笑拍了拍手,大笑:
“之前说你无趣,好像是我错了。”
那蜘蛛又一次跑到了沈临渊的身边,抬着头望着他。
“它喜欢你。”段笑笑道,“这小没良心的,我养它这么久,倒是对你这个冷脸道长一见如故。”
沈临渊:“你之前说过了。”
沈临渊伸手,蜘蛛立刻跳上他掌心。
段笑托腮看着他:
“沈临渊,你说我们这样算不算朋友?”
“朋友?”沈临渊抬眸,“你我道不同。”
“道不同就不能为友?”段笑继续道,“你们万宗仙门的修士就是规矩多。在我合欢宗,只要看得顺眼,妖修都能把酒言欢。”
沈临渊将蜘蛛放回她手上:
“合欢宗行事,素来不拘常理。”
“那沈道长可愿与我这个不拘常理的人论道几日?”段笑用手转着自己的发丝,“我伤好了就走,绝不纠缠。”
洞外风雪呼啸,洞内一时寂静。
微微的风雪映在沈临渊眼眸里,他平静的眼眸里好像有了一丝动静。
“可。”半晌,他道。
段笑眼睛一亮,立刻盘腿坐正:
“那我们先论情与无。我合欢宗认为,情是天地本源,万物皆因情生。”
沈临渊静静听着,时而以简短精辟的语句回应。
两人论道竟出奇地契合,常常段笑刚提出一个观点,沈临渊便能指出其中与无情道暗合之处。
*
两日转瞬即逝。
第三日清晨,沈临渊发现段笑已收拾妥当。
她换了一身新的衣服,蜘蛛趴在她发髻上。
“要走了?”沈临渊问。
段笑点头:“再不走,你们万宗仙门的执法长老该找上门了。”她顿了顿,“这两日论道,受益良多。”
沈临渊微微颔首,终于眼角带笑:
“彼此。”
段笑说着从储物袋中取出一个剑穗:
“我没有什么宝物能赠予你,这是我身上唯一能送的,我亲手编织的,加了个小型护法阵在上面。”
毕竟,她刚入合欢宗不久,其他男人送的东西送给沈临渊又觉得有些不好。
“这剑穗上的护法阵可抵御心魔侵扰,对你修行有益。”
“待我登上高位,你若是有难,我一定不会见死不救。”
沈临渊接过,仔细端详片刻,竟直接系在了无念剑上:
“多谢。”
“祝你愿望成真。”
第一句是回礼。
第二句是祝愿。
段笑看着他利落的动作,反而愣住了:
“你就这么收了?不怀疑我下毒或是下咒?”
“若要害我,不必等到今日。”沈临渊淡然道,“况且,此物确实有益修行。”
段笑:
“沈临渊啊沈临渊,你真是……”她摇摇头,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走到洞口,段笑回头笑道:
“日后若有机会,再来找你论道。”
沈临渊站在洞内,白衣如雪:
“山高水长,自有再见时。”
段笑深深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沈临渊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山路尽头,低头看了看剑上的剑穗。
剑穗颜色艳丽,与他素白的剑形成鲜明对比。
“临渊师兄!”远处传来呼喊,几名弟子匆匆赶来,“掌门有令。”
沈临渊神色不变,只是用手轻轻拂过剑穗:
“知道了。”
无情道不求情,亦不避情。
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友是友。
足矣。
*
多年后。
佛印寺。
他想起师尊近日反常的关切,想起那些被反复检查的灵脉,想起昨夜洞府里那缕不属于自己的神识窥探。
原来如此。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签文:
“种莲得藕日,掘井见沙时。前人埋骨处,后人莫重蹈。”
“是个因果签,施主。”老和尚的声音苍凉低哑,“种下莲花,却得残藕;掘井求泉,反见黄沙。施主既然已经拔了情丝,修无情道,自然不是情劫,而是其他。”
沈临渊温和笑道:
“可有解法?”
老和尚闭目摇头:
“因果已定,唯看施主抉择。”
沈临渊作揖:“好。”
“施主身上带了只妖?”
老和尚看到了他袖口里的蜘蛛。
“对,朋友的。”
沈临渊这么一说后,老和尚愣了愣,可终究是没再说什么。
*
后来,沈临渊快死了。
他履行自己最初的诺言,在极乐封印松动的时候走向了极乐。
不远处,宫五瘫在地上里,气海被吸干了灵力,变得干涸,此刻的他连手指都抬不起来,却还在骂:
“执法堂那群废物……上报的玉简全被截了,掌门闭关,清虚老狗代掌大权……真是疯了。”
极乐封印正在崩塌。
最后一层禁制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宫五艰难抬头,看见白衣染血的沈临渊缓步而来。
“你来了?”宫五嘶声笑道,“来给你师尊当看门狗?”
沈临渊没有回答。
他径直走到极乐最后一层的阵眼中央,双膝跪地。
灵力如决堤之水奔涌而出,强行修补着即将崩溃的封印。
“我若身死。”
“极乐……可被永久镇压。”
宫五看见鲜血从沈临渊的七窍渗出。
宫五怔住了。
“你疯了?你直接献祭魂魄,魂魄会碎在这世界无法转世……”
宫五突然想起修真界那些传言。
他们说沈临渊是千年难遇的仁心道者,说他连只蚂蚁都不忍踩死。
他从来嗤之以鼻,觉得不过是沽名钓誉。
直到此刻。
半步化神的大能,距离长生不过一步之遥,却甘愿永世不得超生,只为镇压这极乐之祸。
宫五的喉咙发紧:
“沈临渊,你图什么?”
闻言,沈临渊缓缓垂眸。
自问心劫后,为证无情道,他踏遍山河万里。
见过村落炊烟里嬉戏的稚子,听过学堂晨读时的朗朗书声,也目睹过秘境中修士为机缘反目成仇。
此刻,这些面孔一一浮现眼前。
极乐深渊下,魔气翻涌。
有灵智的魔物稀少,大多是无灵智的,那些失了神智的魔物只知杀戮,若是将其放出,这修真界更难安宁了。
他想,那只蜘蛛的主人怕是也会因此遇到不少麻烦。
“图苍生安宁。”
没有悲悯,亦无留恋。
不过是无情道者,以身为祭,完成最后的证道。
*
一道漆黑的气浪裹挟着碎石轰然而至,清虚道祖踏碎虚空现身。
“逆徒。”
他目眦欲裂地看着阵眼中央的沈临渊。
那个本该成为他完美容器的徒弟,此刻身形已经透明如雾。
“噗!”
一口血猛地喷出。
百年谋划,竟在这一刻功亏一篑。
沈临渊,该早点弄死的。
接下来,他只有另想办法了。
*
死亡比沈临渊想象的更轻。
没有剧痛,没有黑暗,只有一片茫茫白雾。
无数发光的碎片悬浮其中,组成一些奇怪的文字。
【啊啊啊怎么就这样死了】
【策划做个人吧这角色能复活吗】
【求求了让他活过来我什么都会做的】
这些古怪的字符闪烁明灭,又倏然消散。
雾气翻涌,渐渐凝成一个人形。
是他的师弟,祁烬。
“祁烬?”
“我是数据库的主神,是他用代码组成的自救系统。”
沈临渊:“?”
他递给他一张从没见过的符纸,垂眸:
“这张符纸上放置了强制传送按钮,请把这张符纸,放在祁烬的墓碑上。”
沈临渊:“?”
眼前的祁烬有些陌生,说出的话也让他似懂非懂。
祁烬抬眸:“回去吧,有人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