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音渡世
一、紫霄宫遗响
紫霄宫的晨钟刚撞过第三响时,张兴东正用那柄黄铜汤勺搅着丹炉下的炭火。勺子把手上缠着的云纹已被摩挲得发亮,边缘处泛着温润的金光——这是三界中独一份的仙铜所铸,当年老君炼丹时多炼了一块,随手捏成汤勺送给他当贺礼,算来已有三千七百二十载。
\"陛下,瑶池的蟠桃宴还差最后一道'九转琉璃羹'呢。\"御厨总管捧着玉碗候在一旁,额上渗着细汗。今日宴请的是西天诸佛,稍有差池便是天规难容。
张兴东嗯了一声,手腕轻转。铜勺在玉锅中划出半道弧线,勺沿触到锅壁时发出清越的嗡鸣,震得灶台上的琉璃盏都轻轻颤了颤。这声音里藏着玄机,三千年来他调弄仙馔,全靠这铜勺的震颤判断火候,勺鸣如龙吟便是正好,若似蜂鸣则需添火,若像枯叶摩擦...那便是要出乱子了。
可今日的嗡鸣有些异样。铜勺刚碰到羹汤,竟发出细碎的颤音,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敲击内壁。张兴东皱眉细看,勺底不知何时凝了颗水珠,晶莹剔透,却不似凡水——那是昨夜他批阅地府卷宗时,不慎滴落的一滴仙泪。
\"怪哉。\"他将勺子往玉架上一搁,水珠却顺着勺柄滚进炭火里。滋啦一声轻响,腾起的青烟竟化作人形,隐约是个女子的轮廓,在灶台边盘旋三匝,最后钻进铜勺的云纹里不见了。
\"陛下?\"总管怯生生地问。
张兴东望着铜勺上突然亮起的云纹,指尖在勺沿敲了敲。往日浑厚的回响变得清脆,像被什么东西剖去了内里的沉韵。他忽然想起三百年前观音大士说过的话:\"器物有灵,久伴仙侧必生慧根,若沾了七情六欲,便要历劫去了。\"
那天的蟠桃宴终究是圆满收场,只是宴席散后,张兴东回到厨房,发现玉架上空空如也。灶台上留着半片云纹残片,泛着最后一点微光,像谁的叹息凝成了实质。
二、人间初啼
康熙二十三年的江南,暮春时节总飘着黏腻的雨。苏州童家的绣坊里,老板娘正咬着牙用力,稳婆抱着个红襁褓出来时,雨恰好停了。
\"是个女娃,哭声亮得很!\"稳婆掀开襁褓,那婴孩不哭了,黑葡萄似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房梁。梁上挂着串黄铜铃铛,是童老板去年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据说是前朝宫里流出来的物件。
这女娃便是童丽。别家孩子学说话时还含混不清,她却能把绣坊里的丝线颜色分得清清楚楚,尤其爱听铜铃铛的响声。有时童老板用铜剪子绞丝线,她就趴在桌边咯咯笑,剪子开合的频率竟和她的笑声完全合拍。
七岁那年,苏州城来了个戏班。童丽偷偷跑到后台,正撞见花旦对着铜镜吊嗓。那花旦唱的是《游园惊梦》,\"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刚出口,童丽突然跟着哼起来。她没学过戏,调子却比花旦还稳,尾音处带着点奇异的颤音,像铜器被轻轻敲击后的余韵。
班主听见了,惊得手里的马鞭都掉了。他蹲下来打量这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见她脖子上挂着片月牙形的铜片——是童老板从旧货摊换来的,说是能辟邪。\"这嗓子是老天爷赏饭吃啊。\"班主捋着胡子叹道,\"可惜了,是个女儿家。\"
童丽不懂什么叫可惜,只觉得唱戏时嗓子里像有股暖流在打转。她把那片铜片贴在喉间,唱出来的调子就格外清亮。有回她在河边练嗓子,水面上的浮萍竟随着她的歌声起伏,惊得渔翁以为是河神显灵。
十五岁那年,童丽已经是苏州城里小有名气的歌妓。她不唱靡靡之音,专爱唱那些荡气回肠的曲子。有次唱到\"大江东去\",手里的铜酒壶突然裂开细纹,酒液淌出来在桌上汇成蜿蜒的河,竟和她唱的韵律分毫不差。
台下有个白胡子老道突然站起来,指着她脖子上的铜片道:\"此乃仙铜所化,沾染了凡尘气,再唱下去怕是要伤及本源。\"
童丽没当回事,可当晚就发起高烧。梦里总看见云雾缭绕的宫殿,有个穿龙袍的人在灶台前搅着什么,手里的勺子和她脖子上的铜片一模一样。
三、金声玉振
乾隆年间的京城,最红的歌者莫过于童丽。她不再是苏州城里的小歌妓,而是被王爷请到府中演唱的清倌人。听她唱歌的人都说,这嗓子像是用玉石磨过的铜钟,低音时沉得能镇住心脉,高音时亮得能穿透云层。
有次在圆明园的水榭上,童丽唱《霓裳羽衣曲》。刚唱到\"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湖面突然腾起白雾,雾里隐约有仙乐相合。坐在主位的乾隆皇帝抚掌大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可童丽却日渐消瘦。她总在夜里咳血,太医诊脉后只说是忧思过度,开些温补的方子也不见效。贴身丫鬟发现,她脖子上的铜片越来越暗,边缘处甚至开始剥落。
\"姑娘,这物件怕是不祥。\"丫鬟想把铜片摘下来,却被童丽死死按住。她总觉得这铜片连着自己的命,夜里做梦时,那穿龙袍的人总在雾里对她说:\"渡完这劫,便可归位。\"
真正出事是在中秋夜。和珅请童丽到府中唱曲,宾客满座,其中有个西域来的喇嘛,盯着童丽脖子上的铜片直皱眉。一曲唱罢,喇嘛突然站起来:\"此女身怀异宝,却用之不当,再唱下去便是魂飞魄散!\"
众人哗然,童丽却只觉得嗓子里像吞了火炭,咳出来的血溅在铜片上,竟滋滋地冒起白烟。铜片裂开一道缝,里面飘出缕青烟,在空中凝成半把勺子的形状,转瞬又散了。
那晚童丽大病一场,醒来后再也唱不出声音。王爷府里的人都说她是得罪了神灵,把她赶了出去。童丽回到苏州老家,绣坊早已易主,她只能在河边搭个草棚,靠着替人缝补度日。
有天傍晚,她坐在河边发呆,手里摩挲着那片只剩半截的铜片。夕阳把河水染成金红色,远处传来货郎的铜铃声。她突然想开口跟着哼唱,喉咙里竟发出微弱的调子,像生锈的铜器被重新敲响。
四、铜魂归位
道光年间的一个雪夜,童丽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她住在破庙里,怀里总揣着个布包,里面是那片早就看不出原样的铜片。
有个说书先生常来庙里避雪,听她说起年轻时的往事。\"您老说那嗓子是天上给的?\"先生呷着热茶笑,\"我看倒像是您自己练出来的。\"
童丽摇摇头,把铜片贴在耳边。别人什么也听不见,她却能听见细微的嗡鸣,和当年紫霄宫里玉锅的震颤一模一样。\"快了,就快回去了。\"她喃喃自语。
除夕夜,破庙里来了个穿青衣的小吏,说是奉了上司之命请她去唱曲。童丽本想拒绝,可小吏拿出的酬劳竟是一串黄铜铃铛,铃铛的纹路和她小时候见过的那串分毫不差。
她跟着小吏走到城郊的宅院,院里摆着一桌酒席,主位上坐着个面生的老者,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锦袍。\"老夫人,听闻您年轻时有副好嗓子。\"老者倒了杯酒,\"能否唱支《逍遥游》听听?\"
童丽握着那串铃铛,突然觉得浑身暖融融的。她清了清嗓子,开口时自己都愣住了——那声音清亮如昔,甚至比年轻时更添了几分厚重,每个字都像铜钟落地,震得窗棂上的积雪簌簌往下掉。
一曲唱罢,老者抚掌大笑:\"三千年了,你的铜魂总算练得圆满。\"他抬手一挥,满院的景物突然散开,露出云雾缭绕的宫殿,正是童丽梦里见过的地方。
灶台上的玉锅还冒着热气,旁边的玉架上空空如也。老者变回龙袍加身的模样,正是张兴东。他从童丽手里接过那片铜片,往玉锅里一扔。滋啦一声,铜片化作流光,在锅里凝成柄黄铜汤勺,云纹流转,比当年更添了几分温润。
\"你本是仙铜所铸,因沾了我的仙泪才入轮回。\"张兴东拿起汤勺,在锅里轻轻一搅,\"人间百年,你用嗓子渡化众生,也渡了自己的尘缘。\"
童丽看着自己渐渐变得透明的手,突然想起那些唱过的曲子,那些听过她歌声的人,那些在岁月里磨出的伤痕。原来每一声吟唱都是在淬炼铜魂,每一滴心血都是在填补仙骨。
\"陛下,\"她最后望了眼那柄铜勺,\"凡间的歌声,比仙乐好听呢。\"
张兴东没说话,只是用铜勺舀了勺羹汤。勺沿碰到嘴唇时,他仿佛听见遥远的人间,有个女子正唱着《霓裳羽衣曲》,尾音处带着点奇异的颤音,像极了三千年前景德镇的雨,敲在铜器上,叮叮当当,落进了时光深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