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夜色浓得化不开。
吴玉龙抱着林青儿穿过七条暗巷,翻越十二重屋脊。
他的脚尖每次只在瓦片上轻轻一点,身形便如离弦之箭般射出三丈有余。
夜风呼啸着掠过耳畔,却吹不散鼻端那股淡淡的血腥气——林青儿肩上的伤口还在渗血,紫黑色的血珠滴在青瓦上,转眼就被夜色吞没。
“撑住。”吴玉龙低声道,也不知昏迷中的女子能否听见。
他右臂微微发力,将怀中人搂得更紧些。
这个动作让他腰间剑鞘撞上了飞檐兽吻,发出“铮”的一声轻响。
二十年前那个雨夜,师父的剑也是这样撞上了门框。
那时他躲在神龛后面,透过缝隙看见三个黑衣人站在堂屋里。
师父跪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紫黑色的血从七窍中渗出。
最矮的那个黑衣人弯腰捡起师父的剑,突然转头看向神龛——
吴玉龙猛地刹住脚步。
一滴冷汗顺着额角滑下。
前方巷口闪过一道黑影,快得像是幻觉。
他屏息凝神等了片刻,确定再无异常后,才转向东南方那条满是霉味的窄巷。
巷底有座废弃的宅院,门楣上“积善人家”的匾额斜挂着,被虫蛀得千疮百孔。
吴玉龙没有走正门,而是绕到西侧围墙外。
第三块墙砖上有道不起眼的裂痕,他伸出两指在裂缝处一按,“咔嗒”一声,墙内传来机括转动的轻响。
墙面向内滑开半尺,露出黑黝黝的洞口。
吴玉龙侧身闪入,身后的墙面立刻无声合拢。
黑暗中响起火石相击的声音。
一盏油灯亮起,昏黄的光晕照亮了地下室的轮廓。
这间约莫两丈见方的密室里,靠墙摆着三十六格药柜,每格都标着蝇头小楷。
正中央是张青石案台,台上整齐排列着七把形制各异的剑。
吴玉龙将林青儿平放在角落的藤榻上,转身从药柜第三排第七格取出个青瓷瓶。
瓶身贴着朱砂写的标签:“红颜醉·解”。
他犹豫片刻,又拉开最底层的暗格,取出个乌木小匣。
“得罪了。”他解开林青儿的白衣领口,露出右肩伤口。
紫黑色的毒血已经凝结,伤口周围泛着诡异的青灰色。
吴玉龙拔开瓷瓶塞子,将淡绿色药粉均匀撒在伤口上。
“嗯——”林青儿在昏迷中蹙起眉头。
药粉接触伤口的瞬间,竟冒出丝丝白烟,空气中顿时弥漫着苦杏仁混合铁锈的怪味。
吴玉龙打开乌木匣,取出三枚金针。
针尖在灯焰上掠过时,隐约泛起靛蓝色光芒。
他出手如电,三针分别刺入林青儿肩井、天宗、曲垣三穴。
金针入肉的刹那,女子浑身剧颤,喉咙里挤出半声痛呼,又硬生生咬住。
“醒了?”吴玉龙没有停手,指尖在三枚金针尾端依次轻弹。
针身发出细微的嗡鸣,竟自行旋转起来。
林青儿猛地睁大眼睛。
她的瞳孔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大,黑得像是能吸进所有光线。
“你……”声音沙哑得不成调,“这是……少林‘回魂针’?”
吴玉龙没有回答。
他注视着金针旋转的速度,在第三枚针即将停转时突然出手,一掌拍向林青儿后心。
这一掌看似凶猛,落在背上却轻若飘絮。
林青儿“哇”地吐出一口黑血,溅在青石地上“嗤嗤”作响。
“毒血逼出来了。”吴玉龙收起金针,“但红颜醉的余毒至少要三天才能清干净。”
林青儿挣扎着撑起身子,白衣滑落至肩头也浑然不觉。
她环顾四周,目光在七把剑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墙上的药柜。
“七杀剑……五毒解……”她每念出一个名字,声音就冷一分,“阁下到底是何人?这些西域魔教的克星,可不是寻常江湖人能凑齐的。”
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
阴影在吴玉龙脸上跳动,让他的表情显得晦暗不明。
“这话该我问你。”他慢条斯理地擦拭金针,“天音门二十年前就绝迹江湖,林姑娘的‘柳叶青’剑法却深得真传。更奇怪的是……”他突然逼近,手指轻抚过林青儿耳后,“易容术也很精妙。”
林青儿瞳孔骤缩。
吴玉龙的指尖在她耳根处轻轻一揭,竟掀起半透明的一层薄膜。
薄膜下,原本莹白如玉的肌肤上,赫然露出道三寸长的疤痕。
“好眼力。”林青儿不躲不闪,反而笑了。
这笑容让她整张脸都鲜活起来,像是褪去了一层无形的面具。
“但吴大侠深夜带小女子来此,总不会只为揭穿这个吧?”
窗外忽然响起雨声。
起初只是零星的滴答声,转眼就变成瓢泼大雨。
雨点砸在屋顶的声响在密室里格外清晰,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敲打。
吴玉龙退后两步,从石案下取出个锡壶。
“喝点酒,”他扔过酒壶,“然后告诉我杜杀是怎么死的。”
林青儿接住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
琥珀色的酒液顺着嘴角滑落,流过那道疤痕,在锁骨处积成小小的水洼。
“三月十五,子时三刻。”她放下酒壶,眼中泛起奇异的光彩,“杜杀死在秦淮河边的芦苇荡里。我刺了他两剑,一剑在咽喉,一剑在心口。”
“不对。”吴玉龙摇头,“杜杀是被一剑封喉,伤口细如发丝,不见血迹。而且……”他盯着林青儿的眼睛,“死亡时间是三月十四,子时刚过。”
雨声中混进了雷声。
远处传来的闷雷在地下室里回荡,像是地底巨人的鼾声。
林青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壶表面的花纹,那是缠枝莲纹,与醉月楼琴台上的锦缎如出一辙。
“你知道的比我想象的多。”她终于开口,“不错,我赶到时杜杀已经死了。但那一剑……”她突然抬头,“你见过那样的剑伤?”
吴玉龙没有立即回答。
他走到最靠里的药柜前,从暗格中取出个扁平的铁盒。
盒盖打开时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里面静静躺着一块褪色的血帕。
帕子展开,中央是道细如发丝的裂痕。
“七年前,姑苏寒山寺。”吴玉龙的声音比雨还冷,“静明大师就是这么死的。”
林青儿猛地站起,又因虚弱跌坐回去。
“静明……他是天音门的记名弟子!”她声音发颤,“难道这些年……”
“共十八人。”吴玉龙合上铁盒,“都是类似死法。最近一个是三个月前的杜杀。”
他转身时,手中多了柄出鞘的剑。
剑身很薄,在灯光下几乎透明。
“现在,告诉我《天魔琴谱》的事。”
剑尖距离林青儿咽喉只有三寸。
她却不看剑,而是死死盯着吴玉龙握剑的手——他的小指以某种奇特的角度微微翘起,像是刻意保持某种习惯。
“达摩剑式……”林青儿轻声道,“你和少林有什么关系?”
剑尖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林青儿突然并指如剑,点向吴玉龙手腕。
这一指看似平常,指尖却带着某种奇特的震颤。
吴玉龙变招不及,只听“叮”的一声,长剑脱手落地。
更惊人的是,三丈外的药柜上,一个青瓷瓶应声而碎。
“天音指?”吴玉龙看着地上的剑,竟笑了起来,“有意思。天音门镇派绝学,据说练到极致能以音律伤人于无形。”
林青儿喘着气收回手指。
刚才那一指几乎耗尽了她刚恢复的体力。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她指向碎掉的药瓶,“那里装的不过是陈皮。”
雨声渐歇。
远处传来梆子声——已是子时三刻。
“《天魔琴谱》分上下两卷。”林青儿拢了拢衣襟,“上卷记载音律杀人之法,下卷是破解之法。二十年前魔教血洗天音门,为的就是上卷。”
吴玉龙拾起剑归鞘:“杜杀为何带着下卷来金陵?”
“因为上卷就在这里。”林青儿从怀中取出个锦囊,倒出半块玉佩,“三个月前,我发现杜杀在醉月楼密会一个戴青铜面具的人。他们提到了‘七星聚会’……”
话音戛然而止。
两人同时转头看向天花板。
尽管地面上雨声嘈杂,但习武之人的耳力仍捕捉到了不同寻常的声响——至少十二个人的脚步声,正呈环形包围整座宅院。
吴玉龙吹灭油灯的瞬间,林青儿已经摸到了琴台边的剑。
黑暗中响起金属机括的“咔嗒”声,接着是利物破空的尖啸。
“血菩提!”吴玉龙低喝一声,揽住林青儿的腰向侧方扑倒。
三枚赤红色的暗器钉入他们方才站立处的墙面,竟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西域魔教独门暗器,见血封喉。
林青儿在翻滚中扯下腰间丝绦,信手一抖,柔软的丝帛竟如铁片般绷直。
她手腕轻旋,丝绦划过空气发出琴弦般的嗡鸣,将两枚射向面门的“血菩提”凌空劈落。
“西南角。”吴玉龙在她耳边低语,气息拂过那道疤痕,“墙下有暗道。”
林青儿会意,突然扬手掷出锦囊。
半块玉佩在黑暗中划出莹润的弧线,引得三名黑衣人同时跃起抢夺。
趁这空隙,吴玉龙剑鞘点地,身形如游鱼般滑向西南墙角。
就在他即将触到机关时,一道银光自窗外激射而入。
吴玉龙侧身避让,仍被划破左臂。
更糟的是,那暗器不偏不倚钉在机关枢纽上,将暗道入口彻底封死。
“青铜面具……”林青儿盯着窗外一闪而逝的人影,声音里带着刻骨恨意。
吴玉龙撕下衣角扎紧伤口,反手抽出石案上最长的那把剑。
剑身出鞘时龙吟阵阵,竟盖过了窗外的风雨声。
“看来要活动筋骨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