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房子已经被收走,只剩下乡下的院子,纪建同每天白天都会出去闲逛,将门反锁,警告纪明温盯好他妈。
至于纪明温的母亲,也只是将自己锁在房间里怄气,偶尔纪明温温声地劝着吃饭,只会换来一顿骂。
但他母亲是个暴脾气,只要看见纪建同就会指着他的鼻子骂,二人撕扯在一起,纪明温也只能慌张地上前劝架。
毕业之后不到一个月,他身上各处就有了深浅不一的淤青,有些是纪建同打的,有些是劝架的时候伤到的。
对此,纪明温已经习惯了。
他偶尔也会想起大学四年难得的清闲时光。
但这份清醒不过是另一种徒劳的挣扎,像困兽在铁笼里撕咬自己的影子。
而他,早已把锁链的另一端递进虚空,任它垂落,任它缠绕,任它勒进血肉里生根。
……
夜已经很深了。
纪明温坐在老屋的旧沙发上,指尖轻轻摩挲着一本大提琴琴谱。
他回来的急,大部分行李都丢在了那边,唯有这本琴谱舍不得丢。
他每晚都要偷偷拿出来看一会儿,仿佛这样就能暂时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家。
院外突然传来铁门被踹开的巨响。
纪明温的身体瞬间绷紧,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将琴谱塞进沙发靠枕后面,又迅速站起身。
他的动作太快,膝盖撞到了茶几边缘,一阵尖锐的疼痛顺着神经窜上来,但他顾不上这些。
纪建同摇摇晃晃地走进来,满身酒气,脸色涨得通红。
“爸,你回来了。”
纪明温低声说,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
他快步走到饮水机旁,接了杯温水递过去。
“喝点水吧。”
纪建同没有接。
他眯着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纪明温。
这个已经比他高出半个头的儿子,高大的轮廓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陌生。
“杂种。”
伴随着一声咒骂,纪建同毫无征兆地抬手,狠狠扇了纪明温一巴掌。
啪。
水杯摔在地上,碎片四溅,纪明温的脸偏向一边,火辣辣的痛感在脸颊上蔓延,但他只是沉默地站着,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哪怕现在的他已经比父亲高大,哪怕他完全可以反抗,但他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纪建同的呼吸粗重,酒气喷在纪明温脸上:
“老子在外面累死累活,你倒好,躲在屋里享清福?”
纪明温没说话,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发抖。
纪建同已经不耐烦地推开他,拎着啤酒瓶摇摇晃晃地往卧室走:
“你个贱人!给老子戴绿帽!生个杂种还敢骗我这么多年!”
卧室门被踹开的巨响惊醒了纪明温的母亲。
“大半夜发什么疯?你妈死了还是要给你爹送葬啊!”
她尖利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贱货!”纪建同的咆哮震得窗户都在颤,“你说实话!这小子到底是不是老子的种?!”
“现在问这个有屁用!是不是你的重要吗?反正你也从来没把他当儿子!”
母亲的声音同样刺耳。
“果然,老子就知道!村里人都说他长得不像老子!你这个不要脸的臭婊子——”
纪建同的声音陡然拔高,玻璃瓶砸在墙上的碎裂声伴随着母亲的尖叫:
“对!我就是跟别人睡了怎么了?你一年到头不回家,在外面养了多少女人?纪建同,你就是个废物!连儿子都养不好的废物!”
“妈的,老子今天杀了你这个臭婊子!”
“好啊,来啊,谁手软了谁是孬种,有种你就掐死老娘!”
纪明温站在原地,耳边嗡嗡作响。
这次,他没有第一时间冲进去阻拦这一场闹剧。
他缓缓蹲下身,一片一片捡起地上的玻璃碎片,锋利的边缘割破指尖,血珠渗出来,但他感觉不到疼。
卧室里的争吵还在继续,污言秽语像污水般泼洒出来。
纪明温机械地收拾着,忽然抬头看向敞开的院门。
夜风从门外灌进来,带着田野间潮湿的青草气,月光很亮,照得门外的小路像一条银色的河,蜿蜒着通向远方。
——如果自己此刻走出去,是不是就能彻底摆脱这一切?
纪明温往前迈了一步。
身后,卧室里传来更激烈的打斗声。
纪建同的咒骂混着母亲的尖叫,还有家具翻倒的巨响,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
“臭娘们,你敢让老子给别人养儿子!”
“我呸,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样子,你在外面那么多女人,一个孩子都没有,你个立不起来的东西,我白给你一个儿子,咳咳——你有什么不乐意的!
你不想要,那就跟我离婚!”
“呸!让老子白养那么多年别人的儿子,离婚?你他妈的想都不要想!
老子把你和那个杂种一起杀了!”
纪明温又向前走了两步。
——走吧。
——现在就走。
可就在他的脚尖即将碰到门槛时,身后突然传来母亲一声凄厉的哀嚎。
纪明温的脚步顿住了。
他站在门里与门外的交界处,月光与阴影在他身上划出一道分明的线。
——如果他走了,母亲会死吗?
——如果他留下,自己会死吗?
纪明温缓缓转过身。
卧室的门大开着,他能看到纪建同揪着母亲的头发,将她往墙上撞,能看到母亲指甲在纪建同脸上抓出的血痕。
他们谁都不爱他。
可他还是无法眼睁睁看着眼前的画面。
纪明温靠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脸。
指缝间有温热的液体渗出来,分不清是血还是泪。
他就这样蜷缩在阴影里,听着身后的厮打声,听着那些恶毒的诅咒,听着这个家一点点分崩离析的声音。
既没有勇气踏出门外,也没有力气走回屋内。
他一向习惯退缩,却忽地想起他与靳时栖重逢在辩论赛时的情形。
一向软弱的他,第一次有了针锋相对的机会,稍有些磕巴的反驳了正方的观点。
“正方强调‘医生权利’,但患者呢?如果医生可以拒绝‘不讨喜’的患者,那么穷困潦倒的人、满身污渍的流浪汉、精神失常的疯子,是否活该被放弃?
医生的誓言是'健康所系,性命相托',正方的观点违背医者誓言。”
时过三年,纪明温仍记得靳时栖当初的回答。
“赋予医生拒绝权,不是为了逃避责任,医生不是圣人,是活人,会恐惧,会疲惫,保护医生,最终是为了保护更多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