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上,离阳水师的“清”字大旗,如同一块块乌云,遮蔽了往来商船的希望。新任的江南道水路提督李糜,是个有名的酷吏,从北地调来,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铁血味道。他的人,他的船,一到广陵,便让这条黄金水道的流水声都变得肃杀起来。
所谓的“清剿水匪”,不过是把刀架在所有人的脖子上。三日内,人头滚滚,
怨声,被压在喉咙里。怒火,被藏在眼底。
姑苏,卢府别院。
徐锋坐在窗边,指尖夹着一枚黑子,面前是一盘残局。院中的绿柳,在无风的闷热中纹丝不动。
“公子,李糜今日又扣了我们三艘粮船,船上的人,全下了水牢。”卢家的管事躬身立于一旁,声音里透着压抑不住的愤怒与焦急。
徐锋嗯了一声,将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上,那颗子,恰好断了白子一条大龙的活路。他头也不抬,问道:“凤年那边,有动静了?”
“回公子,世子殿下收到那份‘罪证’后,当场便拍碎了一张梨花木桌子。这两日,他正在联络江南道上一些与他不打不相识的江湖草莽,还有几个被李糜欺压过的地方团练头目,看样子,是要动真格的了。”
“啧,还是这副脾气。”徐锋唇角勾起一抹弧度,似是嘲弄,又似是别的什么,“少年人,热血上头,是好事,也是坏事。”
他站起身,将手中折扇“唰”地展开,缓步踱到门口,望着天边那片凝滞的云。“去告诉凤年,就说我劝他,李糜是朝廷钦命的大将,背后恐有通天的人物,此事需从长计议,万万不可冲动行事,免得给北凉招来祸端。”
管事一愣,随即领会,低头道:“是,小的这就去‘劝’。”
“另外,”徐锋的语调忽然变得轻描淡写,“让玄武把我们的人都准备好。告诉他,这次不是演戏,是见血。广陵江的水,该换个颜色了。”
管事心头一凛,重重点头,快步退下。
徐锋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轻轻摇着折扇,目光悠远。李糜这把刀,是离阳朝廷递过来的,锋利得很,既要削他在江南的羽翼,也要试探北凉的底线。可递过来的刀,若是握不住,便会割伤自己的手。
他要做的,就是让自己的好哥哥,徐凤年,来做那个“递刀”的人。功劳,是徐凤年的。名声,是徐凤年的。而这广陵江上下的所有,都将是他的。
……
一艘不起眼的渔船上,徐凤年一身布衣,正与几名气息剽悍的汉子围坐一圈,喝着烈酒。
“世子,那姓李的杂碎,简直不把我们江南人当人看!我三叔公船上一个跑了三十年船的老把式,就因为回话慢了些,便被他当做水匪一刀砍了!”一名虬髯大汉将酒碗重重顿在船板上,眼眶通红。
“此獠不除,江南永无宁日!”
“我等愿随世子,与那狗官拼了!”
徐凤年听着众人的控诉,脸色愈发阴沉。他想起三弟徐锋派人传来的“劝告”,心中更是烦躁。从长计议?等他从长计议完,这广陵江两岸,还有几户人家能安生?
他将碗中酒一饮而尽,沉声道:“诸位,富贵险中求,道义亦然。我徐凤年今日不为北凉世子,只为这江南不平事。明日午时,李糜座船必经‘一线喉’,那里水流湍急,最易设伏。我等便在那里,送他归西!”
“好!”众人轰然应诺,一时间,豪气干云。
只是无人察觉,在渔船下游数十丈外的一片芦苇荡中,一双冰冷的眼睛,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随即悄然隐去。
翌日,午时。
广陵江“一线喉”段,江面收窄,水流骤然加速,发出隆隆之声。
李糜的帅船,一艘三层高的巨型楼船,在十数艘护卫战船的簇拥下,正缓缓驶入。李糜立于船头,身披重甲,面带倨傲。在他看来,这江南道不过是些脂粉气重的软骨头,稍加威吓,便尽皆俯首。至于那所谓的北凉三公子,不过是个沉溺酒色的纨绔,卢家也只是待宰的肥羊。
他正享受着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异变陡生!
“杀!”
两岸芦苇荡中,突然冲出数十艘小船,船上汉子嘶声呐喊,悍不畏死地朝着楼船冲来。与此同时,江岸之上,箭矢如蝗,铺天盖地而来。
“哼,米粒之珠,也放光华?”李糜不屑冷笑,大手一挥,“给本将碾碎他们!”
离阳水师毕竟是正规军,训练有素。面对突袭,虽有片刻慌乱,但很快便组织起有效的反击。楼船上的床弩发出沉重的咆哮,巨大的弩箭轻易便将一艘艘小船射得粉碎。
徐凤年手持春雷刀,立于一艘冲在最前的小船上,刀光凛冽,将射来的箭矢一一劈落。他看得分明,自己这边的人数和装备都处于绝对劣势,这样冲上去,与送死无异。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战况,从一开始就陷入了惨烈的胶着。徐凤年一方的江湖好汉虽勇,却抵不过官军的精良装备与阵型。不过一炷香的工夫,江面上便已漂满了残骸与尸体,殷红的血,染遍了江水。
李糜脸上的笑容愈发张狂:“一群乌合之众!传令下去,一个不留!”
就在此时,江面的上下游,毫无征兆地起了浓雾。
那雾来得蹊跷,几个呼吸间,便将整片江面笼罩。能见度,不足三丈。
李糜眉头一皱,心中生出一丝不安。
紧接着,一种沉闷而规律的鼓声,从浓雾深处传来,咚……咚……咚……那鼓声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脏上,让人胸口发闷,喘不过气。
“怎么回事?!”李糜喝问。
无人能答。
下一刻,浓雾之中,一个个巨大的黑影,幽灵般显现。那是船,通体漆黑,没有任何旗号,船上站满了身着黑甲的士卒,沉默如铁,鸦雀无声。
这些黑船出现得如此突兀,它们组成了一个完美的包围圈,将李糜的舰队死死困在中央。
“放箭!”
没有呐喊,只有冰冷的命令。
刹那间,遮天蔽日的箭雨,从四面八方倾泻而下,比方才徐凤年的伏兵密集了十倍不止。那不是寻常的箭矢,而是特制的破甲重箭,离阳水师战船的侧舷木板,在箭雨下如同纸糊一般被轻易洞穿。
李糜的楼船,在第一时间便成了重点打击目标。数不清的火箭拖着焰尾,精准地射在船帆与甲板上,大火瞬间燃起。
“是谁?!是谁的兵马?!”李糜睚眦欲裂,他不敢相信,这江南之地,除了靖安王,竟还有人能藏着如此一支恐怖的水师!
这绝不是那些江湖草莽!这支军队的纪律与装备,甚至比他麾下的北地精锐还要强上三分!
他试图指挥舰队突围,可那鼓声仿佛带着魔力,扰乱着军心。而那些黑船的战术更是精妙得令人发指,每一次穿插,每一次齐射,都恰好打在他舰队阵型的最薄弱处。
这根本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屠杀。
混乱中,徐凤年的小船反而得到了喘息之机。他望着那些如同鬼魅般的黑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认得,那是三弟徐锋的人!他没想到,那个终日流连花丛、看似不务正业的弟弟,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藏了如此一股滔天之力!
“杀李糜!”徐凤年压下心中震惊,他知道,这是最好的机会。
他足尖在船头一点,身形如大鹏展翅,迎着乱箭,直扑已经陷入火海的帅船。
帅船之上,李糜正指挥着亲兵做最后的抵抗,他看见了那个杀来的身影,眼中爆出凶光。“来得好!杀了你,本将照样是大功一件!”
两人瞬间战在一处。刀光剑影,气劲四溢。
李糜心神已乱,又被这神出鬼没的黑船水师震慑了心魄,一身武艺只发挥出七八成。而徐凤年则是愈战愈勇,春雷刀势,霸道绝伦。
数十招后,徐凤年抓住一个破绽,一刀,枭首。
李糜的头颅冲天而起,脸上还带着不甘与惊骇。
主帅一死,离阳水师彻底崩溃。
而那些神秘的黑船,在击溃敌军主力后,便如它们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入浓雾,消失不见
战后,徐凤年站在江边,望着被手下义士们簇拥着欢呼的场景,心中却无半分喜悦。他斩杀朝廷大将,为民除害,名震江南,可他感觉自己,从头到尾,都只是别人棋盘上的一颗子。
而此刻的卢府别院,徐锋正擦拭着一柄新得的古剑,剑身映出他那双深邃的眸子。
“公子,李糜水师已尽数收编,广陵江自此,再无掣肘。”玄武单膝跪地,恭声禀报。
徐锋微微点头,将剑归鞘,淡淡道:“把功劳,都算在凤年和那些‘江南义士’的头上。朝廷那边,需要一个交代,也需要一个英雄。”
他顿了顿,又道:“传信给曹长卿,告诉他,西楚的龙,可以准备渡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