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云珠捧起碗,温热的药香钻入鼻腔。她小口啜饮着,甜中带苦的液体滑过喉咙,温暖了全身。
“妈,”放下碗,邬云珠犹豫了一下,“您说...他会平安回来吗?”
孙红英没有立即回答。
她起身从衣柜深处取出一个小木匣,打开后取出一沓泛黄的信纸:“这是你爸当年写给我的。”
她轻轻抚过那些已经褪色的字迹,“每次我觉得熬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拿出来读一读。”
邬云珠接过那些信,纸页已经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
她小心翼翼地展开一封,父亲年轻时的字迹跃入眼帘:“红英吾爱,今日又歼匪三人,我部无伤亡。夜里梦见你煮的红薯粥,醒来枕巾尽湿...”
“你看,”孙红英柔声道,“再难的日子,也会一天天过去的。重要的是心里有盼头。”
邬云珠将信纸轻轻放回木匣,忽然发现匣底还有一张照片。
年轻的孙红英站在村口,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背景是刚刚返青的麦田。
“这是...”
“你满月那天,“孙红英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你爸特意请了县里的照相师傅来。“她指着照片一角,“你看这里,还有半个人影,那是急着躲开的你爷爷。”
邬云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泪水却再次涌出。”这一次,不是苦涩的泪,而是温暖的、带着希望的泪。
“睡吧,”孙红英亲了亲女儿的额头,“明天还要去给孩子们上课呢。”
邬云珠点点头,将袁野的铁盒小心地放回枕头下。她突然想起什么,叫住正要离开的母亲:“妈,明天我们去趟镇上吧?我想买些梨树苗。”
孙红英回头,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要种在哪儿?”
“河边,”邬云珠的眼睛亮了起来,“就是那棵老梨树旁边。等袁野回来,就能看到一片梨树林了。”
孙红英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好,明天一早就去。”
清晨的阳光穿过薄雾,洒在通往村小学的土路上。
邬云珠紧了紧肩上的布包,里面装着连夜准备的教案和几本旧课本。
她特意穿上了那件浅蓝色的确良衬衫。
“邬老师早!”几个背着布书包的孩子从她身边跑过,脆生生的问候让她心头一热。
虽然只是临时代课,但被称作“老师”的感觉还是让她不自觉地挺直了背。
学校是座低矮的砖瓦房,原先是生产队的仓库。
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黄褐色的土砖,窗户上的塑料布在晨风中哗哗作响。
邬云珠在门口深吸一口气,木门的吱呀声引得教室里二十多双眼睛齐刷刷看向她。
“同学们好,我是...”话音未落,她被凸起的门槛绊了个趔趄,教案纸页雪花般散落一地。
教室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几个调皮的男孩甚至拍起了桌子。
邬云珠耳根发烫,手忙脚乱地蹲下去捡。
这时一双小小的手伸过来,帮她拢住飘散的纸张。
“老师,给您。”扎着羊角辫的女孩仰起脸,黑葡萄似的眼睛亮晶晶的,“我叫李小满,今年九岁。”
“谢谢你,小满。”邬云珠接过纸张,发现最上面那张被蹭上了泥印。那是她精心准备的《春晓》讲解图,现在墨迹已经晕染开来。
讲台是用砖头垫高的木板,邬云珠站上去时它发出危险的咯吱声。
她环顾教室,孩子们年龄参差不齐,最小的看着不过六七岁,最大的可能有十二三了。
他们共用着长短不一的板凳,有个男孩的膝盖几乎顶到了前排的后背。
“今天我们上语文课。”邬云珠声音有些发抖,她翻开课本,“请同学们把书翻到...”
“老师!”后排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突然举手,“王老师什么时候回来?她都会给我们讲故事。”
“王老师生宝宝去了,要很久呢。”没等邬云珠回答,梳着麻花辫的姑娘抢着说,“我娘说新老师是很厉害,肯定比王老师懂得多!”
教室里顿时像炸开了锅,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邬云珠敲了敲黑板擦,粉笔灰簌簌落下,反倒引得几个孩子咳嗽起来。
“我们先来认字。”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下“日、月、水、火“,粉笔断了好几次,“大家跟我读...”
“这些我们早会啦!”虎头男孩嚷嚷着,“王老师都教我们写信了!”
写信?邬云珠突然想起昨晚母亲拿出的那些泛黄信纸。她放下粉笔,发现小满正偷偷在桌下画着什么。
走近一看,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爹爹,我想你”,还画了三个小人手拉着手。
“这是?”邬云珠轻声问。
“给我爹的。”小满咬着嘴唇,“他在水库工地,娘说中秋节才能回来。”
她指着画上的小人,“这是爹,这是娘,这是我。”
教室里不知何时安静下来,所有孩子都望着她们。邬云珠直起身,看见许多双眼睛里都闪着相似的光。
“同学们,”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忽然变得坚定,“今天我们不上课本内容了。我想听你们说说,都给谁写过信?或者说想给谁写信?”
一只只小手举了起来。虎头男孩说他给在部队的哥哥写过信。
麻花辫姑娘每周都给县里读书的姐姐写信。
还有个瘦小的男孩说他爹不识字,但他会把想说的话告诉路过公社的邮递员。
“我爷爷说,信纸要折三折才吉利。”一个扎着红头绳的女孩认真地说,“折第一下是想念,折第二下是牵挂,折第三下是...”
“是盼头。”邬云珠接上她的话,突然明白母亲为什么把那些信保存得那么好。
她从布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我教你们怎么把信封写得又漂亮又规范,好不好?”
阳光透过塑料布窗户斑驳地洒在课桌上。邬云珠教孩子们在信封左上角写邮政编码,在正中用楷书写收信人姓名。
小满学得最认真,鼻尖上都沁出了汗珠。
“老师,”她忽然问,“您会给袁叔叔写信吗?”
邬云珠一怔,想起枕下那个铁盒里已经攒了七封未寄出的信。每封开头都是“袁野同志”,然后就被她揉成了纸团。
“会的。”她摸摸小满的头,“等你们学会写信,我们一起把信寄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