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徐庶的长亭还笼罩在清晨的薄雾中,但我回到府邸的脚步,却不带半分送别故友后的伤感与悠然。
胜利的喜悦,结盟的初步达成,这些足以让任何人松一口气的事情,
于我而言,不过是暂时堵住了南方即将溃堤的蚁穴,
而北方那座悬于头顶的冰川,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愈发庞大与沉重。
我没有回书房,甚至没有去后院稍作喘息,
而是径直穿过重重守卫,来到了府邸最深处,那间从不对外人开放的密室
——“玄镜台”的核心中枢。
厚重的石门在我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外界最后一点天光与声响。
密室之内,没有奢华的陈设,只有冰冷的功能性。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着桐油、墨香与陈年竹简的独特气息,这是属于秘密与权谋的味道。
房间的正中央,并非什么王座或帅案,而是一副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巨型地图。
这并非普通的军事地图,而是一副活的、正在呼吸的“中原大势图”。
貂蝉早已在此等候。
她换下了一身常服,穿着一身便于活动的黑色劲装,长发高高束起,显得干练而肃杀。
她那双曾令天下英雄失魂落魄的眼眸,此刻没有半分柔媚,只有如寒星般的冷静与专注。
她正站在地图前,手中拿着一支细长的竹竿,在我进来时,只是微微颔首,便立刻进入了正题。
“主公,这是截止到昨夜子时,从许都、邺城、洛阳三地传回的所有情报汇总。”
我的目光,早已被那副巨大的地图所吸引。
这副地图,就是我们倾尽全力,才勉强描绘出的,那个名为“曹操”的怪物的轮廓。
我的目光从我们所在的汉中出发,越过巍峨的秦岭,投向那片广袤无垠的北方大地。
视线所及,触目惊心。
地图上,密密麻麻地插着各种颜色的小旗。
红色的旗帜,代表着曹操的野战主力兵团。
它们如同赤色的毒蝎,密集地分布在几个关键的战略节点上。
在靠近我们汉中北门的关中地区,以长安为中心,一面绣着“夏侯”字样的大旗格外醒目,周围簇拥着十数面小旗,那是夏侯渊的镇西部军,时刻威胁着武都和散关。
而在荆州方向,以宛城、樊城为核心,一面“曹”字大旗之下,是曹仁的征南军团,如同一只铁钳,死死扼住了荆州北上的咽喉,也间接将刘备的势力范围压制在了长江以南。
更北方的邺城,那里是曹操的大本营,红旗的数量更是多到几乎要将地图的颜色染红,那是曹操赖以镇压天下、随时可以调动南下的中央机动兵力。
我粗略一算,光是地图上明确标注出来的兵力,已然是我汉中全部兵马的五倍之上,这还不包括各地郡兵以及那些无法探知的秘密部队。
绿色的旗帜,代表着“屯田区”。
比起令人心悸的红色,这片绿色,才是我眼中真正恐怖的存在。
它们从河北平原开始,如最坚韧的藤蔓般,沿着黄河两岸,一路蔓延至河南、关中。
每一面绿色旗帜,都代表着一片由军士开垦、能够自给自足,甚至还能反哺中央的产粮区。
这意味着曹操的战争机器,拥有着近乎无穷无尽的“血液”供应。
他的每一次出征,都不再需要像过去的诸侯那样,为粮草耗尽心力。
他可以战,可以耗,甚至可以一边打仗,一边让国力变得更强。
而我汉中,虽号称天府之国,但新得之地,民生凋敝,钱粮账册上的每一个数字,都像是在我心头割肉。
阳平关一战的消耗,至今还让陈石的长史府捉襟见肘。
黑色的旗帜,则代表着曹操麾下的核心文武官员。
它们如同一张细密而坚韧的网,将整个北方牢牢地覆盖。
许都的荀彧,邺城的荀攸、程昱,各州的刺史太守……
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种秩序,一种效率。
这张大网,保证了曹操的政令能够被不折不扣地执行下去,
保证了绿色的屯田区能产出粮食,红色的军队能得到补给。
这是一个集军事、经济、政治于一体,高效运转、不断自我强化的恐怖战争机器。
貂蝉见我久久不语,开始轻声汇报起竹简上的核心内容。
她的声音清冷而平稳,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
“其一,军事。半月前,曹操于邺城之北的漳水,检阅水师,同时举行了大规模的陆军演武。
据‘玄镜’在邺城的密探传回的消息,此次演武,曹军展示了一种全新的‘百炼钢’锻造兵刃,锋利远胜寻常环首刀。
三军士气高昂,曹操于高台之上,宣称‘南征之日不远’,三军将士山呼响应,声震数十里。”
“其二,经济。今年北方风调雨顺,河北、中原屯田区皆获丰收。
许都粮仓已满,邺城新修铜雀台,广积粮草。
据估算,其现有存粮,足以支撑二十万大军两年以上的作战消耗。
另,曹操下令,迁徙冀州十万户民众,充实关中,效仿我汉中之策,就地屯田,其意图不言自明。”
“其三,政治。天子刘协已成彻底的傀儡,曹操‘奉天子以令不臣’,大义在手。
上月,他以天子之名,下诏斥责刘备为‘名为皇叔,实为汉贼’,斥孙权为‘窃据江东,不知天命’。
虽无人理会,但其政治上的主动权,无人能及。”
我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地图上划过。
从关中到宛城,再到遥远的邺都。
我能感觉到,一股令人窒息的压力,正从这副地图上扑面而来。
这不是一个对手,这是一个时代。
阳平关的胜利,收服马超的喜悦,在这一刻,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那就像一个孩子,在家门口打赢了一场架,便以为自己天下无敌,却不知门外站着的,是一个身经百战、武装到牙牙齿的成年壮汉。
“主公,”貂蝉的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以我们目前的实力,若曹操当真倾力南下,即便有巴蜀的刘备作为牵制,我们也……”
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无比明确。
“守不住的。”我替她说了出来,声音沙哑而干涩。
我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的震撼与惊悸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常规的办法,是行不通的。
发展内政,扩充军备,我们每走一步,曹操可能已经走了十步。
我们与他之间的差距,非但不会缩小,反而会越拉越大。
与这样的敌人正面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貂蝉沉默了。
她知道我说的是事实。
这是一种让人绝望的差距。
我的目光,再次回到那张巨大的地图上。
但这一次,我不再看那些刺眼的红色和绿色旗帜。
我的视线,开始在那片由黑色旗帜构成的“蛛网”上,缓缓移动,寻找着什么。
如果一台机器太过庞大和精密,那么从外部将它击碎,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再完美的机器,内部也总会有齿轮,有缝隙。
尤其,是那些被强行安装上去的,从一开始就与这台机器格格不入的……齿轮。
“蝉儿,”我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这间密室的空气瞬间凝固,
“把所有关于曹操麾下,出身是‘降将’和‘降臣’的卷宗,都拿出来。”
“尤其是……那个来自西凉的,毒士。”
我伸出手指,越过千山万水,最终,重重地落在了“许都”之内,一面并不起眼的黑色小旗之上。
那面旗上,刻着两个字——
贾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