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太平
醒木惊堂,茶烟绕梁,舌底翻覆沧桑。
说兴亡,道短长。
旧书撕破缝新章,市井闲话煮烈肠。
昨日的王,今日的谎,明朝的糖。
临安城东的清风茶馆里,说书人老赵的醒木总在申时三刻落下。这一日,他刚念完\"关云长单刀赴会\"的尾句,茶座里忽站起个青衫后生:\"赵先生,那青龙偃月刀重八十二斤,关二爷单手抡转如飞——您可想过,若刀是假的呢?\"
满堂茶客哄笑。老赵的银须颤了颤,眯眼打量这胆大包天的少年郎。只见他袖口沾着墨渍,腰间别着半卷《三国志平话》,分明是个落魄书生模样。
三日后,这自称柳七郎的后生竟在茶馆对面支起摊子。他不设桌案,只拎条板凳坐在槐树下,开口便是:\"今日说段‘空城计’,不过城头抚琴的可不是诸葛孔明——\"话音未落,蹲墙根的脚夫、歇晌的货郎全围了过来。
\"且说那西城门外,司马懿瞧见城门大开,却嗅到一股子葱花饼香!\"柳七郎的折扇\"唰\"地展开,\"您道为何?原来诸葛亮的琴案下藏着个烙饼炉子,二十老兵扮作百姓,正拿热饼砸胡马呢!\"茶客们笑得前仰后合,却听\"啪\"一声醒木响:\"莫笑!若无这炊烟障眼法,空城计岂不成了送命计?\"
清风茶馆的老主顾们发现,老赵的醒木声一日比一日急躁。这日说\"武松打虎\",刚讲到梢棒折断,对面柳七郎的破锣嗓子便飘过来:\"诸位可知,那吊睛白额大虫原是景阳冈酒家的幌子?武都头醉眼朦胧,错把布老虎当了真……\"
胭脂巷尾的刘瞎子更是个中鬼才。这算命先生不摆周易八卦,偏在摊前挂幅\"百丑图\",专给市井小民相面。卖炊饼的王二被他批\"耳垂如饺,福薄命舛\",转头却见那图上添了新解:\"面若炊饼者,旺妻\"。不过旬月,城中妇人争相来问姻缘,倒把正经八字先生气得摔了罗盘。
一曰\"抽梁换柱\"。正如《吕氏春秋》所言\"疑似之迹,不可不察\",柳七郎表面演绎三国,实则在话本褶皱处埋入市井智慧。他将青龙偃月刀的重量化为虚数,恰似《韩非子》\"画鬼容易画犬难\"的机锋,让英雄跌落神坛,却叫凡人瞧见自己的影子。
二曰\"釜底抽薪\"。刘瞎子的\"百丑图\"看似荒唐,实则是《孙子兵法》\"攻心为上\"的绝妙运用。当人们对着画像自寻解法时,算命先生的权威早已从天命转移到了人欲。
三曰\"借尸还魂\"。老赵说书时总爱捋须,柳七郎偏在关键处啃烧饼。碎渣簌簌落地的响动,暗合《庄子》\"道在屎溺\"的玄机——他解构的不仅是故事,更是说书人高高在上的姿态。
城西馒头铺的周娘子更懂此道。她卖馒头不吆喝\"雪白香甜\",反倒日日与人唠家常:\"李婶子,今儿这馒头用你女婿送的北方面!张货郎,给你留了俩糖馅的,跟你家丫头一样甜!\"不过半年,\"周记馒头\"成了街坊们的心头好。有同行偷学话术,却总说不到痒处——他们不知,周娘子案板下压着本册子,记满街坊家中红白喜事。
\"这叫‘馒头经’。\"周娘子舀起一瓢面,\"白案上的功夫三成在手上,七成在舌根。您夸馒头实在,不如夸吃馒头的人实在。\"她手腕翻飞间,面团里竟揉进几瓣桂花,香气勾得路过书生驻了足:\"此乃‘蟾宫折桂’馒头,公子尝个鲜?\"
遇上这等四两拨千斤的解构,堵不如疏。昔年西湖畔卖伞的孙老匠,见学徒在伞面乱涂鸳鸯,非但不斥责,反将错就错题上\"乱点鸳鸯谱\"五字。文人墨客争相购买,笑谈这是\"月老错配的姻缘伞\"。老匠人捻须微笑:\"伞骨还是旧伞骨,不过是添了几笔荒唐话。\"
《淮南子》有云:\"圣人不贵尺之璧,而重寸之阴。\"市井中的解构如同茶馆里的醒木,敲碎的是表象的完璧,显露的是时光的裂痕。清风茶馆的老赵终究在霜降那日改了套路,他新编的\"孔明借箭\"里,草船上的稻草人竟会开口讨酒喝。茶客们没察觉,老先生的醒木已换成柳七郎送的枣木——上头刻着\"真事隐去\"四个小字。
西江月
惊堂木里藏谎,大槐树下说真。
馒头话里煮乾坤,百丑图前认本。
抽去英雄骨,添来市井魂。
醒木声碎又黄昏,满地故事生根。
柳七郎的破板凳前,已聚起一圈常客。这日他说完\"貂蝉献茶\"的新篇,忽从怀中掏出老赵的银须:\"诸位可知,清风茶馆的赵先生,年轻时在汴梁城说的可是荤段子?\"众人哄笑中,没人瞧见茶馆帘后一闪而过的灰影——老赵攥着柳七郎落下的《三国志平话》,书页间密密麻麻的批注,竟全是他年轻时想说不敢说的狂言。